《官場現形記》第三十回 認娘舅當場露馬腳 飾嬌女背地結鴛盟


冒得官在江陰時,本有兩個太太,分兩下里住,一個是結髮夫妻,生得一兒一女,小姐年十七歲,少爺才十一歲。那一個聽說還是人家的一個“二婚頭”,不知怎樣,冒得官同他相與上的。冒得官到南京謀事,只帶得這個二婚頭同來,那個正太太同著兒女仍在江陰居住,冒得官好容易走了羊統領姨太太的門路,得了差使,便亦不忘夫妻之情,派個差官帶了盤川,把他娘兒接了上來。輪船上下,甚是簡便,不消三四天便已接到。另外賃的公館,齊巧正對著羊統領公館的後門,為的是早晚到統領公館裡請安便當之故。
閒話休題。且說大營的規矩,每逢初一、十五,營官一定要升帳約齊了手下大小將官,團團坐定,談論一回閒話,彼此一鬨而散:其名謂之“講公事”。從前所講的無非是些用兵之道,殺敵之方,同戲台上“取帥印”陳叔寶教導尉遲恭的話大致仿佛。到得後來,當營官的有幾個懂得韜略,也不過是個具文罷了。
這天剛正初一,冒得官率領大小將官升帳坐定,才談得一句“今天天氣很好”。眾人尚未接談,不料那個朱得貴在眾人中忽然挺身而出,朝著冒得官恭恭敬敬叫了一聲“娘舅”,遂稱:“外甥在這裡替娘舅請安。”冒得官不提防他有此一來,直氣得目瞪口呆,面色發紫,紫里轉青,很不好看。朱得貴又在人叢中拉出一個頭戴暗藍頂子的人,拿手指指他,說道:“他是娘舅的把兄弟。她舅是老把哥,他是老把弟。你倆敘敘舊。”眾人舉目看時,只見老把弟已經鬍鬚雪白,老把兄不過三十多歲,這其間明明顯出不對,只是顧著他營官面子,不好說破。
無奈冒得官的無明火早已按捺不住,也不管當著眾人,挨命向前,扭住朱得貴拳腳交下,朱得貴亦不相讓。登時兩人就扭成一團。冒得官罵他:“好個撒野東西!眼睛裡沒有上司!你這東西,我打都打得!”叫人:“替我拿軍棍來!”朱得貴道:“你這不要臉的東西!冒了人家的官還要打人!我就是不服你的管!你是個好的,你敢同我到統領跟前去評理!”冒得官道:“就同你去!”說著,兩個人就從營盤裡一路拉著辮子,拉到羊統領的公館裡來,足足走了三里多路。街上看熱鬧的,以及營盤裡跟著勸解的,少說有上千的人,一哄哄到統領門口。
其時天色尚早,統領正從釣魚巷住夜回家,在家裡睡著養神。睡夢中忽聽人聲嘈雜,還當是剋扣了他們的軍餉,他們不服,鼓譟起來,禁不住瑟瑟的抖。屢次三番叫差官出去問信。大家一看都是熟人,一齊忙和著上前勸解,卻忘記回報統領。直等他倆放了手,才有人進來把詳細情形一一稟聞。統領膽子登時就硬起來,罵他二人:“都不是東西!營官不像營官!哨官不像哨官!”又罵冒得官:“當初一來的時候,我看他就有點鬼鬼祟祟!原來他這個官是假的!這倒要仔仔細細的查查!”羊統領如此說,不料旁邊驚動了一個人。你道這人是誰?就是替冒得官說好話的那位姨太太了。姨太太說:“天底下樣樣多好假,官末怎么好假?況且他從前在別處已經當過差使,為甚么從前沒有人告發他?這明明是姓朱的想訛詐他。等他們出去勸勸就完了,用不著大驚小怪,要你統領自己出去。”羊統領一想,姨太太的話很有理,而且自己出去,事情反不容易落場,便亦聽其自然。外面冒得官、朱得貴兩個人,其時亦被眾人勸住,各自回營無事。
卻不料這一鬧,風聲竟傳到制台耳朵里去。次日傳見羊統領,便問起他來。羊統領已有姨太太先入之言,立刻回稱沒有。後來制台一定說有,要他查辦。羊統領只得答應。下來先把冒得官傳了來申飭了一番,又吊他從前所得的功牌、獎札、飭知,冒得官不敢隱瞞,統通呈了上去。誰知年紀竟其大相懸殊,若論他得功名的年紀,足足已有六十多歲;及看他的面貌,連四十都未滿。羊統領看過,笑了一笑,心中早有成竹。也不說別的,但問得一聲:“老兄本事倒不小!還沒有養下來,已經替皇上家立了這許多功勞!令人可敬得很!”說完這句話,端茶送客。冒得官畢竟賊人心膽虛,一聽話內有因,便漲紅了臉,一句對答不上。後見統領端茶,只得退回家中,悉眉不展的終日在家裡對了老婆孩子咳聲嘆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