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漢書》卷一百上敘傳第七十上



初,成帝性寬,進入直言,是以王音、翟方進等繩法舉過,而劉向、杜鄴、王章、朱雲之徒肆意犯上,故自帝師安昌侯,諸舅大將軍兄弟及公卿大夫、後宮外屬史、許之家有貴寵者,莫不被文傷詆。唯谷永嘗言:“建始、河平之際,許、班之貴,傾動前朝,熏灼四方,賞賜無量,空虛內臧,女寵至極,不可尚矣;今之後起,無所不饗,仁倍於前。”永指以駁飢趙、李,亦無間雲。

稚生彪。彪字叔皮,幼與從兄嗣共遊學,家有賜書,內足於財,好古之士自遠方至,父黨揚子云以下莫不造門。

嗣雖修儒學,然貴老、嚴之術。桓生欲借其書,嗣報曰:“若夫嚴子者,絕聖棄智,修生保真,清虛淡泊,歸之自然,獨師友造化,而不為世俗所役者也。漁釣於一壑,則萬物不奸其志,棲遲於一丘,則天下不易其樂。不絓聖人之罔,不嗅驕君之餌,蕩然肆志,談者不得而名焉,故可貴也。今吾子已貫仁誼之羈絆,系名聲之韁鎖,伏周、孔之軌躅,馳顏、閔之極摯,既系攣於世教矣,何用大道為自炫耀?昔有學步於邯鄲者,曾未得其仿佛,又復失其故步,遂匍匐而歸耳!恐似此類,故不進。”嗣之行己持論如此。

叔皮唯聖人之道然後盡心焉。年二十,遭王莽敗,世祖即位於冀州。時隗囂據壟擁眾,招輯英俊,而公孫述稱帝於蜀漢,天下雲擾,大者連州郡,小者據縣邑。囂問彪曰:“往者周亡,戰國並爭,天下分裂,數世然後乃定,其抑者從橫之事復起於今乎?將承運迭興在於一人也?願先生論之。”對曰:“周之廢興與漢異。昔周立爵五等,諸侯從政,本根既微,枝葉強大,故其末流有從橫之事,其勢然也。漢家承秦之制,並立郡縣,主有專己之威,臣無百年之柄。至於成帝,假借外家,哀、平短祚,國嗣三絕,危自上起,傷不及下。故王氏之貴,傾擅朝廷,能竊號位,而不根於民。是以即真之後,天下莫不引領而嘆,十餘年間,外內騷擾,遠近俱發,假號雲合,鹹稱劉氏,不謀而同辭。方今雄桀帶州城者,皆無七國世業之資。《詩》云:“皇矣上帝,臨下有赫,鑒觀四方,求民之莫。’今民皆謳吟思漢,鄉仰劉氏,已可知矣。”囂曰:“先生言周、漢之勢,可也,至於但見愚民習識劉氏姓號之故,而謂漢家復興,疏矣!昔秦失其鹿,劉季逐而掎之,時民復知漢乎!”既感囂言,又愍狂狡之不息,乃著《王命論》以救時難。其辭曰:

昔在帝堯之禪曰:“咨爾舜,天之歷數在爾躬。”舜亦以命禹。泉於稷、契,鹹佐唐、虞,光濟四海,奕世載德,至於湯、武,而有天下。雖其遭遇異時,禪代不同,至乎應天順民,其揆一也。是故劉氏承堯之祚,氏族之世,著乎《春秋》。唐據火德,而漢紹之,始起沛澤,則神母夜號,以章赤帝之符,由是言之,帝王之祚,必有明聖顯懿之德,豐功厚利積累之業,然後精誠通於神明,流澤加於生民,故能鬼神所福饗,天下所歸往,未見運世無本,功德不紀,而得屈起在此位者也。世俗見高祖興於布衣,不達其故,以為適遭暴亂,得奮其劍,遊說之士至比天下於逐鹿,幸捷而得之,不知神器有命,不可以智力求也。悲失!此世所以多亂臣賊子者也。若然者,豈徒暗於天道哉?又不睹之於人事矣!

夫餓饉流隸,饑寒道路,思有短褐之褻,儋石之畜,所願不過一金,然終於轉死溝壑。何則?貧窮亦有命也。況乎天子之貴,四海之富,神明之祚,可得而妄處哉?故雖遭罹厄會,竊其權柄,勇如信、布,強如梁、籍,鹹如王莽,然卒潤鑊伏質,亨醢分裂,又況麼{麻骨},尚不及數子,而欲暗奸天位者乎!是故駑蹇之乘不聘千里之途,燕雀之疇不奮六翮之用,{次呆}梲之材不荷梁之任,斗筲之子不秉帝王之重。《易》曰“鼎折足,覆公餗”,不勝其任也。

當秦之末,豪桀共推陳嬰而王之,嬰母止之曰:“自吾為子家婦,而世貧賤,卒富貴不祥,不如以兵屬人,事成少受其刑,不成禍有所歸。”嬰從其言,而陳氏以寧。王陵之母亦見項氏之必亡,而劉氏之將興也。是時,陵為漢將,而母獲於楚,有漢使來,陵母見之,謂曰:“願告吾子,漢王長者,必得天下,子謹事之,無有二心。”遂對漢使伏劍而死,以固勉陵。其後果定於漢,陵為宰相,封侯。夫以匹婦之明,猶能推事理之致,探禍福之機,而全宗祀於無窮,垂策書於春秋,而況大丈夫之事乎!是故窮達有命,吉凶由人,嬰母知廢,陵母知興,審此四者,帝王之分決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