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紅樓夢》第五十九回 柳葉渚邊嗔鶯咤燕 絳雲軒里召將飛符


這裡鶯兒正編,只見何婆的小女春燕走來,笑問:“姐姐織什麼呢?”正說著,蕊藕二人也到了。春燕便向藕官道:“前兒你到底燒什麼紙?被我姨媽看見了,要告你沒告成,倒被寶玉賴了他一大些不是,氣的他一五一十告訴我媽。你們在外頭這二三年積了些什麼仇恨,如今還不解開?”藕官冷笑道:“有什麼仇恨?他們不知足,反怨我們了。在外頭這兩年,別的東西不算,只算我們的米菜,不知賺了多少家去,合家子吃不了,還有每日買東買西賺的錢在外。逢我們使他們一使兒,就怨天怨地的。你說說可有良心?”春燕笑道:“他是我的姨媽,也不好向著外人反說他的。怨不得寶玉說:‘女孩兒未出嫁,是顆無價之寶珠,出了嫁,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,雖是顆珠子,卻沒有光彩寶色,是顆死珠了;再老了,更變的不是珠子,竟是魚眼睛了。分明一個人,怎么變出三樣來?’這話雖是混話,倒也有些不差。別人不知道,只說我媽和姨媽,他老姊妹兩個,如今越老了越把錢看的真了。先時老姐兒兩個在家抱怨沒個差使,沒個進益,幸虧有了這園子,把我挑進來,可巧把我分到怡紅院。家裡省了我一個人的費用不算外,每月還有四五百錢的余剩,這也還說不夠。後來老姊妹二人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他們,藕官認了我姨媽,芳官認了我媽,這幾年著實寬裕了。如今挪進來也算撒開手了,還只無厭。你說好笑不好笑?我姨媽剛和藕官吵了,接著我媽為洗頭就和芳官吵。芳官連要洗頭也不給他洗。昨日得月錢,推不去了,買了東西先叫我洗。我想了一想:我自有錢,就沒錢要洗時,不管襲人、晴雯、麝月,那一個跟前和他們說一聲,也都容易,何必借這個光兒?好沒意思。所以我不洗。他又叫我妹妹小鳩兒洗了,才叫芳官,果然就吵起來。接著又要給寶玉吹湯,你說可笑死了人?我見他一進來,我就告訴那些規矩。他只不信,只要強做知道的,足的討個沒趣兒。幸虧園裡的人多,沒人分記的清楚誰是誰的親故。若有人記得,只有我們一家人吵,什麼意思呢?你這會子又跑來弄這個。這一帶地上的東西都是我姑娘管著,一得了這地方,比得了永遠基業還利害,每日早起晚睡,自己辛苦了還不算,每日逼著我們來照看,生恐有人遭踏,又怕誤了我的差使。如今進來了,老姑嫂兩個照看得謹謹慎慎,一根草也不許人動。你還掐這些花兒,又折他的嫩樹,他們即刻就來,仔細他們抱怨。”鶯兒道:“別人亂折亂掐使不得,獨我使得。自從分了地基之後,每日裡各房皆有分例,吃的不用算,單管花草頑意兒。誰管什麼,每日誰就把各房裡姑娘丫頭戴的,必要各色送些折枝的去,還有插瓶的。惟有我們說了:‘一概不用送,等要什麼再和你們要。’究竟沒有要過一次。我今便掐些,他們也不好意思說的。”
一語未了,他姑娘果然拄了拐走來。鶯兒春燕等忙讓坐。那婆子見采了許多嫩柳,又見藕官等都采了許多鮮花,心內便不受用,看著鶯兒編,又不好說什麼,便說春燕道:“我叫你來照看照看,你就貪住頑不去了。倘或叫起你來,你又說我使你了,拿我做隱身符兒你來樂。”春燕道:“你老又使我,又怕,這會子反說我。難道把我劈做八瓣子不成?”鶯兒笑道:“姑媽,你別信小燕的話。這都是他摘下來的,煩我給他編,我攆他,他不去。”春燕笑道:“你可少頑兒,你只顧頑兒,老人家就認真了。”那婆子本是愚頑之輩,兼之年近昏眊,惟利是命,一概情面不管,正心疼肝斷,無計可施,聽鶯兒如此說,便以老賣老,拿起柱杖來向春燕身上擊上幾下,罵道:“小蹄子,我說著你,你還和我強嘴兒呢。你媽恨的牙根痒痒,要撕你的肉吃呢。你還來和我強梆子似的。”打的春燕又愧又急,哭道:“鶯兒姐姐頑話,你老就認真打我。我媽為什麼恨我?我又沒燒胡了洗臉水,有什麼不是!”鶯兒本是頑話,忽見婆子認真動了氣,忙上去拉住,笑道:“我才是頑話,你老人家打他,我豈不愧?”那婆子道:“姑娘,你別管我們的事,難道為姑娘在這裡,不許我管孩子不成?”鶯兒聽見這般蠢話,便賭氣紅了臉,撒了手冷笑道:“你老人家要管,那一刻管不得,偏我說了一句頑話就管他了。我看你老管去!”說著,便坐下,仍編柳籃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