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警世通言》第二十九卷 宿香亭張浩遇鶯鶯


沉香亭畔露凝枝,斂艷含嬌未放時。
自是名花待名手,風流學士獨題詩。
女見詩大喜,取香羅在手,謂浩曰:“君詩句清妙,中有深意,真才幹也。此事切宜緘口,勿使人知。無忘今日之言,必遂他時之樂。父母恐回,妾且歸去。”道罷,蓮步卻轉,與青衣緩緩而去。
浩時酒興方濃,春心淫蕩,不能自遏,自言:“下坡不趕,次後難逢,爭忍棄人歸去?雜花影下,細草如茵,略效鴛鴦,死亦無恨!”遂奮步趕上,雙手抱持。女子顧戀恩情,不忍移步絕據而去。正欲啟口致辭,含羞告免,忽自後有人言曰調“相見已非正禮,此事決然不可!若能用我一言,可以永諧百歲。”浩舍女回視,乃山甫也。女子已去。山甫曰:“但凡讀書,蓋欲知禮別嫌。今君誦孔聖之書,何故習小人之態?若使女於去遲,父母先回,必詢究其所往,則女禍延及於君。豈可戀一時之樂,損終身之德?請君三思,恐成後悔!”浩不得已,快快復回宿香亭上,與山甫盡醉散去。
自此之後,浩但當歌不語,對酒無歡,月下長吁,花前偷淚。俄而綠暗紅稀,春光將暮。浩一日獨步閒齋,反覆思念。一段離愁,方恨無人可訴,忽有老尼惠寂自外而來,乃浩家香火院之尼也。浩禮畢,問曰:“吾師何來?寂曰:“專來傳達一信。”浩問:“何人致意於我?”寂移坐促席謂浩曰:“君東鄰李家女子鶯鴛,再三申意。”浩大驚,告寂曰:“寧有是事?吾師勿言!”寂曰:“此事何必自隱?
聽寂拜聞:李氏為寂門徒二十餘年,其家長幼相信。今日因往李氏誦經,知其女駕鴛染病,寂遂勸令勤服湯藥。駕屏去侍妾,私告寂曰:‘此病豈藥所能愈那?,寂再三詢其仔細,駕遂說及園中與君相見之事。又出羅中上詩,向寂言,‘此即君所作也。’令我致意於君,幸勿相忘,以圖後會。蓋駕與寂所言也,君何用隱諱那?”浩曰:“事實有之,非敢自隱,但慮傳揚假選,取笑裡間。今臼吾師既知,使浩如何而可?”寂曰:“早來既知此事,遂與鶯父母說及茸親事。答云:‘女兒尚幼,未能幹家。’觀其意在二三年後,方始議親,更看君緣分如何?”言罷,起身謂浩曰:“小庵事冗,不及款話,如日後欲寄音信,但請垂諭。”遂相別去。自此香閨密意,書幌②幽懷,皆托寂私傳。
光陰迅速,倏忽之間,已經一載。節過清明,桃李飄零,牡丹半折。浩倚欄凝視,睹物思人,情緒轉添。久之,自思去歲此時,相逢花畔,今歲花又重開,工人難見。沉吟半晌,不若折花數枝,托惠寂寄駕駕同賞。遂召寂至,告曰:“今折得花數枝,煩吾師持往李氏,但云吾師所獻。若見鶯鶯,作浩起居:去歲花開時,相見於西欄畔;今花又開,人猶間阻。相憶之心,言不可盡!願似葉如花,年年長得相見。”寂曰:“此事易為,君可少待。”遂持花去。逾時復來,浩迎問:“如何?”
寂於袖中取彩箋小柬,告浩曰:“鶯鶯寄君,切勿外啟!”寂乃辭去。浩啟封視之,曰:妾鴦鴦拜啟:相別經年,無日不懷思憶。前令乳母以親事白於父母,堅意不可。事須後圖,不可倉卒。願君無忘妄,妾必不負君!姻若不成,誓不他適。其他心事,詢寂可知。昨夜宴花前,眾皆歡笑,獨妾悲傷。偶成小詞,略訴心事,君讀之,可以見妾之意。讀畢毀之,切勿外泄!詞曰:紅疏綠密時暄,還是困人天。相思極處,凝睛月下,灑淚花前。誓約己知俱有願,奈目前兩處懸懸。駕鳳未偶,清宵最苦,月甚先圓?
浩覽畢,斂眉長嘆,曰:“好事多磨,信非虛也!”展放案上,反覆把玩,不忍釋手,感刻寸心,淚下如雨。又恐家人見疑,詢其所因,遂伏案掩面,偷聲潛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