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警世通言》第二十五卷 桂員外途窮懺悔

  桂員外途窮懺悔
交遊誰似古人情?春夢秋雲未可憑。
溝壑不援徒泛愛,寒暄有問但虛名。
陳雷義重逾膠漆,管鮑貧交託死生。
此道個人棄如上,歲寒惟有竹松盟。
話說元朝天順年問,江南蘇州府吳趨坊有一長者,姓施名濟,字近仁。其父施鑒,字公明,為人謹厚志誠,治家勤儉,不肯妄費一錢。生施濟時年已五十餘矣。鑒晚歲得子,愛惜如金。年八歲,送與里中支學究先生館中讀書。先生見他聰秀,與己子支德年齡相仿,遂令同卓而坐。那時館中學生雖多,長幼不一,偏他兩個聰明好學,文藝日進。後支學究得病而亡,施濟稟知父親,邀支德館穀於家,彼此切磋,甚相契愛。未幾同游序序,齊赴科常支家得第為官,施家屢試不捷,乃散財結客,周貧恤寡,欲以豪俠成名於世。父親施鑒是個本分財主,惜糞如金的,見兒子揮金不吝,未免心疼。惟恐他將家財散盡,去後蕭素,乃密將黃白之物,埋藏於地窖中,如此數處,不使人知。待等天年,才授與兒子。從來財主家往往有此。正是:常將有日思無日,莫待無時思有時。
那施公平昔若是常患頭疼腹痛,三好兩歉的,到老來也是判個死日;就是平昔間沒病,臨老來伏床半月或十日,兒子朝夕在面前奉侍湯藥,那地窖中的話兒卻也說了。只為他年已九十有餘,兀自精神健旺,飲吹兼人,步履如飛。不匡一夕五更睡去,就不醒了,雖喚做吉祥而逝,卻不曾有片言遺囑。常言說得好:三寸氣在千般用,一日無常萬事休。
那施濟是有志學好的人,少不得殯殮祭葬,務從其厚。
其時施濟年逾四十,尚未生子。三年孝滿,妻嚴氏勸令置妾。施濟不從,發心持誦《白衣觀音經》,並刊本布施,許願:“生於之日,舍三百金修蓋殿字。”期年之後,嚴氏得孕,果生一男。三朝剃頭,夫妻說起還願之事,遂取名施還,到彌月做了湯餅會。施濟對渾家說,收拾了三百兩銀子,來到虎丘山水月觀音殿上燒香禮拜。正欲喚主僧囑託修殿之事,忽聞下面有人哭泣之聲,仔細聽之,其聲甚慘。
施濟下殿走到千人石上觀看,只見一人坐在劍池邊,望著池水,嗚咽不止。
上前看時,認得其人姓桂名富五,幼年間一條街上居住,曾同在支先生館中讀書。不一年,桂家父母移居肯口,以便耕種,桂生就出學去了。後來也曾相會幾次,有十餘年不相聞了,何期今日得遇。施公吃了一驚,喚起相見,問其緣故。桂生只是墮淚,口不能言。施公心懷不忍,一手挽住,拉到觀音殿上來問道:“桂兄有何傷痛?倘然見教,小弟或可分憂。”桂富五初時不肯說,被再三盤詰,只得吐實道:“某祖遺有屋一所,田百畝,自耕自食,盡可餬口。不幸惑於人言,渭農夫利薄,商販利厚。將薄產抵借李平章府中本銀三百兩,販紗段往燕京。豈料運奏時乖,連走幾遍,本利俱汛宦家索債,如狼似虎,利上盤利,將田房家私盡數估計,一妻二子,亦為其所有。尚然未足,要逼某扳害親戚賠補。某情極,夜間逃出,思量無路,欲投澗水中自盡,是以悲泣耳。”
施公惻然道:“吾兄勿憂。吾適帶修殿銀三百兩在此,且移以相贈,使君夫妻父子團圓何如?”桂生驚道:“足下莫非戲言乎?”施公大笑道:“君非有求於我,何戲之有?我與君交雖不深,然幼年曾有同窗之雅,每見吳下風俗惡薄,見朋友患難,虛言撫慰,曾無一毫實惠之加。甚則面是背非,幸災樂禍,此吾平時所深恨者。況君今日之禍,波及妻子。吾向苦無子,今生子僅彌月,祈佛保佑,願其長成。君有子而棄之他人,玷辱門風,吾何忍見之!吾之此言,實出肺腑/遂開筐取銀三百兩,雙手遞與桂生。桂生還不敢便接,說道:“足下既念舊情,肯相周濟,願留借券。倘有好日,定當報補。”施公道:“吾憐君而相贈,豈望報乎?君可速歸,恐尊嫂懸懸而望也。”桂生喜出望外,做夢也想不到此,接銀在手,不覺屈膝下拜。施濟慌忙扶起。桂生垂淚道:“某一家骨肉皆足下所再造,雖重生父母不及此恩。三日後,定當踵門叩謝。”又向觀音大士前磕頭說誓道:“某受施君活命之恩,今生倘不得補答,來生亦作犬馬相報。”歡歡喜喜的下山去了。後人有詩讚施君之德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