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老殘遊記》第十一回 疫鼠傳殃成害馬 痴犬流災化毒龍


“話休絮聒。我且把那北拳南革再演說一番。這拳譬如人的拳頭,一拳打去,行就行,不行就罷了,沒甚要緊。然一拳打得巧時,也會送了人的性命。倘若躲過去,也就沒事。將來北拳的那一拳,也幾乎送了國家的性命,煞是可怕!然究竟只是一拳,容易過的。若說那革呢,革是個皮,即如馬革牛革,是從頭到腳無處不包著的。莫說是皮膚小病,要知道渾身潰爛起來,也會致命的,只是發作的慢,若留心醫洽,也不致於有害大事。惟此‘革’字上應卦象,不可小覷了他。諸位切忌:若攪入他的黨里去,將來也是跟著潰爛,送了性命的!
“小子且把‘澤火革’卦演說一番,先講這‘澤’字。山澤通氣,澤就是溪河,溪河裡不是水嗎?《管子》說:‘澤下尺,升上尺。’常云:‘思澤下於民。’這‘澤’字不明明是個好字眼嗎?為甚么‘澤火革’便是個凶卦呢?偏又有個‘水火既濟’的個吉卦放在那裡,豈不令人納悶?要知這兩卦的分別就在‘陰’‘陽’二字上。坎水是陽水,所以就成個‘水火既濟’,吉卦;兌水是陰水,所以成了個‘澤火革’,凶卦。坎水陽德,從悲天憫人上起的,所以成了個既濟之象;兌水陰德,從饋懣嫉妒上起的,所以成了個革象。你看,《彖辭》上說道:‘澤火革,二女同居,其志不相得。’你想,人家有一妻一妾,互相嫉妒,這個人家會興旺嗎?初起總想獨據一個丈夫,及至不行,則破敗主義就出來了,因愛丈夫而爭,既爭之後,雖損傷丈夫也不顧了;再爭,則破丈夫之家也不顧了;再爭,則斷送自己性命也不顧了:這叫做妒婦之性質。聖人只用‘二女同居,其志不相得’兩句,把這南革諸公的小像直畫出來,比那照像照的還要清爽。
“那些南革的首領,初起都是官商人物,並都是聰明出眾的人才。因為所秉的是婦女陰水嫉妒性質,只知有已,不知有人,所以在世界上就不甚行得開了。由憤懣生嫉妒,由嫉妒生破壞。這破壞豈是一人做得的事呢!於是同類相呼,‘水流濕,火就燥’,漸漸的越聚越多,鉤連上些人家的敗類子弟,一發做得如火如荼。其已得舉人、進士、翰林、部曹等官的呢,就談朝廷革命;其讀書不成,無著子弟,就學兩句愛皮西提衣或阿衣烏愛窩,便談家庭革命。一談了革命,就可以不受天理國法人情的拘束,豈不大痛快呢?可知太痛快了不是好事:吃得痛快,傷食;飲得痛快,病酒。今者,不管天理,不畏國法,不近人情,放肆做去,這種痛快,不有人災,必有鬼禍,能得長久嗎?”
璵姑道:“我也常聽父親說起,現在玉帝失權,阿修羅當道。然則這北拳南革都是阿修羅部下的妖魔鬼怪了?”黃龍子道:“那是自然,聖賢仙佛,誰肯做這些事呢?”
子平問道:“上帝何以也會失權?”黃龍子道:“名為‘失權’,其實只是‘讓權’,並‘讓權’二字,還是假名;要論其實在,只可以叫做‘伏權’。譬如秋冬的肅殺,難道真是殺嗎?只是將生氣伏一伏,蓄點力量,做來年的生長。道家說道:‘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;聖人不仁,以百姓為芻狗。’又云:‘取已陳之芻狗而臥其下,必昧。’春夏所生之物,當秋冬都是己陳之芻狗了,不得不洗刷一番:我所以說是‘勢力尊者’的作用。上自三十三天,下至七十二地,人非人等,共總只有兩派:一派講公利的,就是上帝部下的聖賢仙佛;一派講私利的,就是阿修羅部下的鬼怪妖魔。”
申子平道:“南革既是破敗了天理國法人情,何以還有人信服他呢?”黃龍子道:“你當天理國法人情是到南革的時代才破敗嗎?久已亡失的了!《西遊記》是部傳道的書,滿紙寓言。他說那烏雞國王現坐著的是個假王,真王卻在八角琉璃井內。現在的天理國法人情就是坐在烏雞國金鑾殿上的個假王,所以要借著南革的力量,把這假王打死,然後慢慢地從八角琉璃井內把真王請出來。等到真天理國法人情出來,天下就太平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