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老殘遊記》第一回 土不制水歷年成患 風能鼓浪到處可危


慧生道:“殘兄,看此光景,今兒日出是看不著的了。”老殘道:“天風海水,能移我情,即是看不著日出,此行亦不為辜負。”章伯正在用遠鏡凝視。說道:“你們看!東邊有一絲黑影,隨波出沒,定是一隻輪船由此經過。”於是大家皆拿出遠鏡,對著觀看。看了一刻,說道:“是的,是的。你看,有極細一絲黑線,在那天水交界的地方,那不就是船身嗎?”大家看了一會,那輪船也就過去,看不見了。
慧生還拿遠鏡左右觀視。正在凝神,忽然大叫:“噯呀,噯呀!你瞧,那邊一隻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,好不危險!”兩人道:“在什麼地方?”慧生道:“你望正東北瞧,那一片雪白浪花,不是長山島嗎,在長山島的這邊,漸漸來得近了。”兩人用遠鏡一看,都道:“噯呀,噯呀!實在危險得極!幸而是向這邊來,不過二三十里就可泊岸了。”
相憫不過一點鐘之久,那船來得業已甚近。三人用遠鏡凝神細看,原來船身長有二十二四丈,原是只很大的船。船主坐在舵樓之上,樓下四人專管轉舵的事。前後六枝桅桿,掛若六扇舊帆,又有兩枝新桅,掛著一扇簇新的帆,一扇半新不舊的帆,算來這船便有八枝桅了。船身吃載很重,想那艙里一定裝的各項貨物。船面上坐的人口,男男女女,不計其數,卻無篷窗等件遮蓋風日,同那天津到北京火車的三等客位一樣,面上有北風吹著,身上有浪花濺著,又濕又寒,又飢又怕。看這船上的人都有民不聊生的氣象。那八扇帆下,備有兩人專營繩腳的事。船頭及船幫上有許多的人,仿佛水手的打扮。
這船雖有二十三四丈長,卻是破壞的地方不少:東邊有一塊,約有三丈長短,已經破壞,浪花直灌進去;那旁,仍在東邊,又有一塊,約長一丈,水波亦漸漸侵入;其餘的地方,無一處沒有傷痕。那八個管帆的卻是認真的在那裡管,只是各人管各人的帆,仿佛在八隻船上似的,彼此不相關照。那水手只管在那坐船的男男女女隊里亂竄,不知所做何事。用遠鏡仔細看去,方知道他在那裡搜他們男男女女所帶的乾糧,並剝那些人身上穿的衣服。章伯看得親切,不禁狂叫道:“這些該死的奴才!你看,這船眼睜睜就要沉覆,他們不知想法敷衍著早點泊岸,反在那裡蹂躪好人,氣死我了!”慧生道:“章哥,不用著急,此船目下相距不過七八里路,等他泊岸的時候,我們上去勸勸他們便是。”
正在說話之間,忽見那船上殺了幾個人,拋下海去,捩過舵來,又向東邊丟了。章伯氣的兩腳直跳,罵道:“好好的一船人,無窮性命,無緣無故斷送在這幾個駕駛的人手裡,豈不冤枉!”沉思了一下,又說道:“好在我們山腳下有的是漁船,何不駕一隻去,將那幾個駕駛的人打死,換上幾個?豈不救了一船人的性命?何等功德!何等痛快!”慧生道:“這個辦法雖然痛訣,究竟未免鹵莽,恐有來妥。請教殘哥以為何如?”
老殘笑向章伯道:“章哥此計甚妙,只是不知你帶幾營人去?”章伯憤道:“殘哥怎么也這么糊塗!此時人家正在性命交關,不過一時救急,自然是我們三個人去。那裡有幾營人來給你帶去!”老殘道:“既然如此,他們船上駕駛的不下頭二百人,我們三個人要去殺他,恐怕只會送死,不會成事罷。高明以為何如?”章伯一想,理路卻也不錯,便道:“依你該怎么樣,難道白白地看他們死嗎?”老殘道:“依我看來,駕駛的人並來曾錯,只因兩個緣故,所以把這船就弄的狼狽不堪了。怎么兩個緣故呢?一則他們是走太平洋的,只會過太平日子,若遇風平浪靜的時候,他駕駛的情狀亦有操縱自如之妙,不意今日遇見這大的風浪,所以都毛了手腳。二則他們來曾預備方針。平常晴天的時候,照著老法子去走,又有日月星辰可看,所以南北東西尚還不大很錯。這就叫做‘靠天吃飯’。那知逼了這陰天,日月星辰都被雲氣遮了,所以他們就沒了依傍。心裡不是不想望好處去做,只是不知東南西北,所以越走越錯。為今之計,依章兄法子,駕只漁艇,追將上去,他的船重,我們的船輕,一定追得上的。到了之後,送他一個羅盤,他有了方向,便會走了。再將這有風浪與無風浪時駕駛不同之處,告知船主,他們依了我們的話,豈不立刻就登彼岸了嗎?”慧生道:“老殘所說極是,我們就趕緊照樣辦去。不然,這一船人,實在可危的極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