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老殘遊記續集》第三回 陽偶陰奇參大道 男歡女悅證初禪

  陽偶陰奇參大道 男歡女悅證初禪
卻說德夫人因愛惜逸雲,有收做個偏房的意思,與環翠商量。那知環翠看見逸雲,比那宋少爺想靚雲還要熱上幾分。正算計明天分手,不知何時方能再見,忽聽德夫人這番話,以為如此便可以常常相見,所以歡喜的了不得,幾乎真要磕下頭去,被德夫人說要試試口氣,意在不知逸雲肯是不肯,心想倒也不錯,不覺又冷了一段。說時,看逸雲帶著店家婆子擺桌子,搬椅子,安杯箸,忙了個夠,又幫著擺碟子。擺好,斟上酒說:“請太太們老爺們坐罷,今兒一天乏了,早點吃飯,早點安歇。”大家走出來說:“山頂上那來這些碟子?”逸雲笑說:“不中吃,是俺師父送來的。”德夫人說:“這可太費事了。”
閒話休提,晚飯之後,各人歸房。逸雲少坐一刻,說:“二位大太早點安置,我失陪了。”德夫人說:“你上那兒去?不是咱三人一屋子睡嗎?”逸雲說:“我有地方睡,您放心罷。這家元寶店,就是婆媳兩個,很大的炕,我同他們婆媳一塊兒睡,舒服著呢。”德夫人說:“不好,我要同你講話呢。這裡炕也很大,你怕我們三個人同睡不暖和,你就抱副鋪子裡預備香客的鋪蓋,來這兒睡罷。你不在這兒,我害怕,我不敢睡。”環翠也說:“你若不來,就是惡嫌咱娘兒們,你快點來罷。”逸雲想了想,笑道:“不嫌髒,我就來。我有自己帶來的鋪蓋,我去取來。”
說著,便走出去,取進一個小包袱來,有尺半長,五六寸寬,三四寸高。環翠急忙打開一看,不過一條薄羊毛毯子,一個活腳竹枕而已。看官,怎樣叫活腳竹枕?乃是一片大毛竹,兩頭安兩片短毛竹,有樞軸,支起來像個小几,放下來只是兩片毛竹,不占地方:北方人行路常用的,取其便當。且說德夫人看了說:“暖呀!這不冷嗎?”逸雲道:“不要他也不冷,不過睡覺不蓋點不像個樣子;況且這炕在牆後頭饒著火呢,一點也不冷。”德夫人取表一看,說:“才九點鐘還不曾到,早的很呢,你要不困,我們隨便胡說亂道好不好呢?”逸雲道:“即便一宿不睡,我也不困,談談最好。”德夫人叫環翠:“勞駕您把門關上,咱們三人上炕談心去,這底下坐著怪冷的。”
說著三人關門上炕,炕上有個小炕幾兒,德夫人同環翠對面坐,拉逸雲同自己並排坐,小小聲音問道:“這兒說話,他們爺兒們聽不著,咱們胡說行不行?”逸雲道:“有什麼不行的?您愛怎么說都行。”德夫人道:“你別怪我,我看青雲、紫雲他們姐妹三,同你不一樣,大約他們都常留客罷?”逸雲說:“留客是有的,也不能常留,究竟廟裡比不得住家,總有點忌諱。”德夫人又問:“我瞧您沒有留過客,是罷?”逸雲笑說:“您何以見得我沒有留過客呢?”德夫人說:“我那么想,然則你留過客嗎?”逸雲道:“卻真沒留過客。”德夫人說:“你見了標緻的爺們,你愛不愛呢?”逸雲說:“那有不愛的呢!”德夫人說:“既愛怎么不同他親近呢?”逸雲笑吟吟的說道:“這話說起來很長。您想一個女孩兒家長到十六七歲的時候,什麼都知道了,又在我們這個廟裡,當的是應酬客人的差使。若是疤麻歪嘴呢,自不必說;但是有一二分姿色,搽粉抹胭脂,穿兩件新衣裳,客人見了自然人人喜歡,少不得甜言蜜語的灌兩句。我們也少不得對人家瞧瞧,朝人家笑笑,人家就說我們飛眼傳情了,少不得更親近點,這時候您想,倘若是個平常人倒也沒啥,倘若是個品貌又好,言語又有情意的人,你一句我一句,自然而然的那個心就到了這人身上了。可是咱們究竟是女孩兒家,一半是害羞,一半是害怕,斷不能像那天津人的話,‘三言兩語成夫妻’,畢竟得避忌點兒。
“記得那年有個任三爺,一見就投緣,兩三面後別提多好。那天晚上睡了覺,這可就胡思亂想開了。初起想這個人跟我怎么這么好,就起了個感激他的心,不能不同他親近;再想他那模樣,越想越好看;再想他那言談,越想越有味。閉上眼就看見他,睜開眼還是想著他,這就著上了魔,這夜覺可就別想睡得好了!到了四五更的時候,臉上跟火燒的一樣,飛熱起來。用個鏡子照照,真是面如桃花。那個樣子,別說爺們看了要動心,連我自己看了都動心。那雙眼珠子,不知為了什麼,就像有水泡似的,拿個手絹擦擦,也真有點濕淥淥的。奇怪!到天明,頭也昏了,眼也澀了,勉強睡一霎兒。剛睡不大工夫,聽見有人說話,一骨碌就坐起來了。心裡說:‘是我那三爺來了罷?”再定神聽聽,原來是打粗的火工清晨掃地呢。歪下頭去再睡,這一覺可就到了響午了。等到起來,除了這個人沒第二件事聽見,人說什麼馬褂子顏色好,花樣新鮮,冒冒失失的就問:‘可是說三爺的那件馬褂不是?”被人家瞅一眼笑兩笑,自己也覺得失言,臊得臉通紅的。停不多大會兒,聽人家說,誰家兄弟中了舉了。又冒失問:‘是三爺家的五爺不是?’被人家說:‘你敢是迷了罷。’又臊得跑開去,等到三爺當真來了,就同看見自己的魂靈似的,那一親熱,就不用問了。可是閨女家頭一回的大事,那兒那么容易呢?自己固然不能啟口,人家也不敢輕易啟口,不過於親熱親熱罷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