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老殘遊記續集》第三回 陽偶陰奇參大道 男歡女悅證初禪


“到了幾天后,這魔著的更深了,夜夜算計,不知幾時可以同他親近。又想他要住下這一夜,有多少話都說得了;又想在爹媽眼前說不得的話,對他都可以說得。想到這裡,不知道有多歡喜。後來又想:我要他替我做什麼衣裳;我要他替我做什麼帳幔子;我要他替我做什麼被褥:我要他買什麼木器;我要問師父要那南院裡那三間北屋,這屋子我要他怎么收拾,各式長桌、方桌,上頭要他替我辦什麼擺飾,當中桌上、旁邊牆上要他替我辦坐鐘、掛鍾;我大襟上要他替我買個小金表;我們雖不用首飾,這手肐膊上實金鐲子是一定要的,萬不能少;甚至妝檯、粉盒,沒有一樣不曾想到。這一夜又睡不著了。又想知道他能照我這樣辦不能?又想任三爺昨日親口對我說:‘我真愛你,愛極了,倘若能成就咱倆人好事,我就破了家,我也情願;我就送了命,我也願意,古人說得好: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風流。只是不知你心裡有我沒有?’我當時怪臊的,只說了一句:‘我心同你心一樣。’我此刻想來要他買這些物件,他一定肯的。又想我一件衣服,穿久了怪膩的,我要大毛做兩套,是什麼顏色,什麼材料:中毛要兩套;小毛要兩套;棉、夾、單、紗要多少套,顏色花紋不要有犯重的。想到這時候,仿佛這無限若干的事物,都已經到我手裡似的。又想正月香市,初一我穿什麼衣裳,十五我穿什麼衣裳;二月二龍抬頭,我穿什麼衣裳;清明我穿什麼衣裳;四月初八佛爺生日,各廟香火都盛,我應該穿什麼衣裳;五月節,七月半,八月中秋,九月重陽,十月朝,十一月冬至,十二月臘,我穿什麼衣裳:某處大會,我得去看,怎么打扮;某處小會,我也得去,又應該怎樣打扮。青雲、紫雲他們沒有這些好裝飾,多寒蠢,我多威武。又想我師父從七八歲撫養我這么大,我該做件什麼衣服酬謝他;我鄉下父母我該買什麼東西叫他二老歡喜歡喜,他必叫著我的名兒說:‘大妞兒,你今兒怎么穿得這么花紹?真好看煞人!’又想二姨娘、大姑姑,我也得買點啥送他,還沒有盤算得完,那四面的雞子,膠膠角角,叫個不住。我心裡說這雞真正渾蛋,天還早著呢!再抬頭看,窗戶上已經白洋洋的了,這算我頂得意的一夜。
“過了一天,任三爺又到廟裡來啦,我抽了個空兒,把三爺扯到一個小屋子裡,我說:‘咱倆說兩句話。’到了那屋子裡,我同三爺並肩坐在炕沿上,栽說:‘三爺我對你說……’這句才吐出口,我想那有這么不害臊的人呢?人家沒有露口氣,咱們女孩兒家倒先開口了。這一想把我臊的真沒有地洞好鑽下去,那臉登時飛紅,振開腿就往外跑。三爺一見,心裡也就明白一大半了,上前一把把我抓過來望懷裡一抱,說:‘心肝寶貝,你別跑,你的話我知道一半啦,這有什麼害臊呢?人人都有這一回的,這事該怎么辦法?你要什麼物件?我都買給你,你老老實實說罷!’”
逸雲說:“我那心勃騰勃騰的亂跳,跳了會子,我就把前兒夜裡想的事都說出來了。說了一遍,三爺沉吟了一沉吟說:‘好辦,我今兒回去就稟知老太太商量,老太太最疼愛我的,沒那個不依。俺三奶奶暫時不告訴他,娘們沒有不吃醋的,恐怕在老太太眼前出壞。就是這么辦,妥當,妥當。’話說完了,恐怕別人見疑,就走出來了。我又低低囑咐一句:‘越快越好,我聽您的信兒。’三爺說:‘那還用說。’也就匆匆忙忙下山回家去了。我送他到大門口,他還站住對我說:‘倘若老太太允許了,我這兩天就不來,我托朋友來先把你師父的盤子講好了,我自己去替你置辦東西。’我說:‘很好,很好。盼望著哩!’
“從此,有兩三夜也沒睡好覺,可沒有前兒夜裡快活,因為前兒夜裡只想好的一面。這兩夜,卻是想到好的時候,就上了火焰山;想到不好的時候。就下了北冰洋:一霎熱,一霎涼,仿佛發連環瘧子似的。一天兩天還好受,等到第三天,真受不得了!怎么還沒有信呢?俗語說的好,真是七竅里冒火,五臟里生煙;又想他一定是慢慢的制買物件,同作衣裳去了。心裡埋怨他:‘你買東西忙什麼呢?先來給我送個信兒多不是好,叫人家盼望的不死不活的乾么呢?’到了第四天,一會兒到大門上去看看,沒有人來;再一會兒又到大門口著看,還沒有人來!腿已跑酸啦,眼也望穿啦。到得三點多鐘,只見大南邊老遠的一肩山轎來了,其實還隔著五六里地呢,不知道我眼怎么那么尖,一見就認準了一點也不錯,這一喜歡可就不要說了!可是這四五里外的轎子,走到不是還得一會子嗎?忽然想起來,他說倘若老太太允許,他自己不來,先托個朋友來跟師父說妥他再來。今兒他自己來,一定事情有變!這一想,可就是仿佛看見閻羅王的勾死鬼似的,兩隻腳立刻就發軟,頭就發昏,萬站不住,飛跑進了自己屋子,捂上臉就哭。哭了一小會,只聽外邊打粗的小姑子喊道:‘華雲,三爺來啦!快去罷!’二位太太,您知道為什麼叫華雲呢,團為這逸雲是近年改的,當年我本叫華雲。我聽打粗的姑子喊,趕忙起來,擦擦眼,勻勻粉,自己怪自己:這不是瘋了嗎?誰對你說不成呢?自言自語的,又笑起來了!臉還沒勻完,誰知三爺已經走到我屋子門口,揭起門帘說:‘你乾什麼呢?’我說:‘風吹砂子迷了眼啦!我洗臉的。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