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李自成(第五卷)》第二十七章


尚神仙已經七十多歲了,兩眼昏花,字寫得像棗子那么大。他經常同高夫人談,同
老弟兄們談,把往年的許多大事都回想回想,晚上在燈光下寫書,有時停下筆來,
默默地流淚,淚珠久久地停在他的白鬍子上。儘管忠王妃沒有親自看見,但她對尚
神仙知道得太清楚了。她十來歲的時候,就同尚神仙隨著闖王和高夫人南征北戰。
她負過傷,是尚神仙把她治好的。她也害過病,是尚神仙把她醫好的。儘管她沒有
看見尚神仙如何在燈下寫書,如何默默地流淚,但他寫書流淚的影子就仿佛在她眼
前一樣。她想了一陣,又在心中嘆息說:
“唉!茅廬山已經臨到最後的日月,我們大家都要戰死,不會有一個人偷生苟
活,尚神仙這幾年的苦心會有用么?唉!”
在被茅廬山將士們稱為慈慶宮的正房裡,中間是高夫人平常接見部下和與人談
話的地方。現在她正面向南坐在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上。面前是一張式樣簡單的長桌,
桌前掛著已經舊了的繡著龍鳳的黃緞桌圍。椅子上也有黃緞的椅墊。儘管高夫人對
待老神仙如同家人一般,呼他“太醫”,呼他“尚神仙”,呼他“尚大哥”,十分
隨便和親切,但是尚神仙卻對她十分恭敬,始終保持著一部分君臣禮節。這不僅僅
是一個禮節問題,而且是他對大順朝深深懷念之情的一種自然流露。他現在坐在高
夫人左前邊的一把椅子上,這樣坐法也體現著一些君臣禮節。
他們已經談了一大陣了。因為談到李自成剛剛死去時的那一段往事,同時又不
由得想著今天的處境,都感到心中沉痛。如今的局面確是到了最後的生死關頭。闖
王去世,已經將近十九年了,所有當年跟隨闖王起義打江山的老將差不多已經死完
了。最後剩下的一些名將都在今年正月間同清兵的一次惡戰中殉國了。從茅廬山來
說,如今還活在世上的也只剩下老神仙和老馬夫王長順兩個老人了。
高夫人和老神仙都在默默中想著往事,有片刻工夫沒有再說話。高夫人幾次打
量老神仙,心裡懷著一種特別的親近和尊敬。親近的是,他是闖王最後一個深受信
任的得力膀臂。尊敬的是,這么一個老頭子,如今還念念不忘大順朝的重大戰爭往
事和許多大小將士,想寫下來編成一部大書。只有他想起來做這樣一件事情,也只
有他能做這件事情。別人不會記得那么清楚,也不會花幾年心血一點一點去寫。她
打量著老神仙,當年在臨汾一帶投軍的時候,他還只四十出頭的年紀。那時他是那
樣精神飽滿,雖是醫生,對騎馬射箭竟也不外行。如今過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時光,
他的疏疏朗朗的白鬍須垂在胸前,眉毛也全白了,又粗又長,臉色像古銅鏡一樣。
雖然臉上有很深的皺紋,還有老年人長的黑斑,手臂上青筋暴起,上面也有黑斑,
可是他的牙齒還沒有落,精神也很健旺。看起來如果不是戰爭打到了面前,他會活
到八十歲,九十歲,甚至上百歲。如今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替大順朝留下一部信史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