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孟子集注》公孫丑章句下


沈同以其私問曰:“燕可伐與?”孟子曰:“可。子噲不得與人燕,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。有仕於此,而子悅之,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吾子之祿爵;夫士也,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,則可乎?何以異於是?”伐與之與,平聲;下伐與、殺與同。夫,音扶。沈同,齊臣。以私問,非王命也。子噲、子之,事見前篇。諸侯土地人民,受之天子,傳之先君。私以與人,則與者受者皆有罪也。仕,為官也。士,即從仕之人也。齊人伐燕。或問曰:“勸齊伐燕,有諸?”曰:“未也。沈同問‘燕可伐與’?吾應之曰‘可’,彼然而伐之也。彼如曰‘孰可以伐之’?則將應之曰:‘為天吏,則可以伐之。’今有殺人者,或問之曰‘人可殺與’?則將應之曰‘可’。彼如曰‘孰可以殺之’?則將應之曰:‘為士師,則可以殺之。’今以燕伐燕,何為勸之哉?”天吏,解見上篇。言齊無道,與燕無異,如以燕伐燕也。史記亦謂孟子勸齊伐燕,蓋傳聞此說之誤。楊氏曰:“燕固可伐矣,故孟子曰可。使齊王能誅其君,吊其民,何不可之有?乃殺其父兄,虜其子弟,而後燕人畔之。乃以是歸咎孟子之言,則誤矣。”
燕人畔。王曰:“吾甚慚於孟子。”齊破燕後二年,燕人共立太子平為王。陳賈曰:“王無患焉。王自以為與周公,孰仁且智?”王曰:“惡!是何言也?”曰:“周公使管叔監殷,管叔以殷畔。知而使之,是不仁也;不知而使之,是不智也。仁智,周公未之盡也,而況於王乎?賈請見而解之。”惡、監,皆平聲。陳賈,齊大夫也。管叔,名鮮,武王弟,周公兄也。武王勝商殺紂,立紂子武庚,而使管叔與弟蔡叔、霍叔監其國。武王崩,成王幼,周公攝政。管叔與武庚畔,周公討而誅之。見孟子問曰:“周公何人也?”曰:“古聖人也。”曰:“使管叔監殷,管叔以殷畔也,有諸?”曰:“然。”曰:“周公知其將畔而使之與?”曰:“不知也。”“然則聖人且有過與?”曰:“周公,弟也;管叔,兄也。周公之過,不亦宜乎?與,平聲。言周公乃管叔之弟,管叔乃周公之兄,然則周公不知管叔之將畔而使之,其過有所不免矣。或曰:“周公之處管叔,不如舜之處象何也?”游氏曰:“象之惡已著,而其志不過富貴而已,故舜得以是而全之;若管叔之惡則未著,而其志其才皆非象比也,周公詎忍逆探其兄之惡而棄之耶?周公愛兄,宜無不盡者。管叔之事,聖人之不幸也。舜誠信而喜象,周公誠信而任管叔,此天理人倫之至,其用心一也。且古之君子,過則改之;今之君子,過則順之。古之君子,其過也,如日月之食,民皆見之;及其更也,民皆仰之。今之君子,豈徒順之,又從為之辭。”更,平聲。順,猶遂也。更,改也。辭,辯也。更之則無損於明,故民仰之。順而為之辭,則其過愈深矣。責賈不能勉其君以遷善改過,而教之以遂非文過也。林氏曰:“齊王慚於孟子,蓋羞惡之心,有不能自已者。使其臣有能因是心而將順之,則義不可勝用矣。而陳賈鄙夫,方且為之曲為辯說,而沮其遷善改過之心,長其飾非拒諫之惡,故孟子深責之。然此書記事,散出而無先後之次,故其說必參考而後通。若以第二篇十章十一章,置於前章之後,此章之前。則孟子之意,不待論說而自明矣。”
孟子致為臣而歸。孟子久於齊而道不行,故去也。王就見孟子,曰:“前日願見而不可得,得侍,同朝甚喜。今又棄寡人而歸,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?”對曰:“不敢請耳,固所願也。”朝,音潮。他日,王謂時子曰:“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,養弟子以萬鍾,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。子盍為我言之?”為,去聲。時子,齊臣也。中國,當國之中也。萬鍾,穀祿之數也。鍾,量名,受六斛四斗。矜,敬也。式,法也。盍,何不也。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,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。陳子,即陳臻也。孟子曰:“然。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?如使予欲富,辭十萬而受萬,是為欲富乎?夫,音扶。惡,平聲。孟子既以道不行而去,則其義不可以復留;而時子不知,則又有難顯言者。故但言設使我欲富,則我前日為卿,嘗辭十萬之祿,今乃受此萬鍾之饋。是我雖欲富,亦不為此也。季孫曰:‘異哉子叔疑!使己為政,不用,則亦已矣,又使其子弟為卿。人亦孰不欲富貴?而獨於富貴之中,有私龍斷焉。’龍,音壟。此孟子引季孫之語也。季孫、子叔疑,不知何時人。龍斷,岡壟之斷而高也,義見下文。蓋子叔疑者嘗不用,而使其子弟為卿。季孫譏其既不得於此,而又欲求得於彼,如下文賤丈夫登龍斷者之所為也。孟子引此以明道既不行,復受其祿,則無以異此矣。古之為市也,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,有司者治之耳。有賤丈夫焉,必求龍斷而登之,以左右望而罔市利。人皆以為賤,故從而征之。征商,自此賤丈夫始矣。孟子釋龍斷之說如此。治之,謂治其爭訟。左右望者,欲得此而又取彼也。罔,謂罔羅取之也。從而征之,謂人惡其專利,故就征其稅,後世緣此遂征商人也。程子曰:“齊王所以處孟子者,未為不可,孟子亦非不肯為國人矜式者。但齊王實非欲尊孟子,乃欲以利誘之,故孟子拒而不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