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孟子集注》告子章句上


孟季子問公都子曰:“何以謂義內也?”孟季子,疑孟仲子之弟也。蓋聞孟子之言而未達,故私論之。曰:“行吾敬,故謂之內也。”所敬之人雖在外,然知其當敬而行吾心之敬以敬之,則不在外也。“鄉人長於伯兄一歲,則誰敬?”曰:“敬兄。”“酌則誰先?”曰:“先酌鄉人。”“所敬在此,所長在彼,果在外,非由內也。”長,上聲。伯,長也。酌,酌酒也。此皆季子問、公都子答,而季子又言,如此則敬長之心,果不由中出也。公都子不能答,以告孟子。孟子曰:“敬叔父乎?敬弟乎?彼將曰‘敬叔父’。曰:‘弟為屍,則誰敬?’彼將曰‘敬弟。’子曰:‘惡在其敬叔父也?’彼將曰‘在位故也。’子亦曰:‘在位故也。庸敬在兄,斯須之敬在鄉人。’”惡,平聲。屍,祭祀所主以象神,雖子弟為之,然敬之當如祖考也。在位,弟在屍位,鄉人在賓客之位也。庸,常也。斯須,暫時也。言因時制宜,皆由中出也。季子聞之曰:“敬叔父則敬,敬弟則敬,果在外,非由內也。”公都子曰:“冬日則飲湯,夏日則飲水,然則飲食亦在外也?”此亦上章耆炙之意。范氏曰:“二章問答,大指略同,皆反覆譬喻以曉當世,使明仁義之在內,則知人之性善,而皆可以為堯舜矣。”
公都子曰:“告子曰:‘性無善無不善也。’此亦“生之謂性、食色性也”之意,近世蘇氏、胡氏之說蓋如此。或曰:‘性可以為善,可以為不善;是故文武興,則民好善;幽厲興,則民好暴。’好,去聲。此即湍水之說也。或曰:‘有性善,有性不善;是故以堯為君而有象,以瞽瞍為父而有舜;以紂為兄之子且以為君,而有微子啟、王子比干。’韓子性有三品之說蓋如此。按此文,則微子、比干皆紂之叔父,而書稱微子為商王元子,疑此或有誤字。今曰‘性善’,然則彼皆非與?”與,平聲。孟子曰:“乃若其情,則可以為善矣,乃所謂善也。乃若,發語辭。情者,性之動也。人之情,本但可以為善而不可以為惡,則性之本善可知矣。若夫為不善,非才之罪也。夫,音扶。才,猶材質,人之能也。人有是性,則有是才,性既善則才亦善。人之為不善,乃物慾陷溺而然,非其才之罪也。惻隱之心,人皆有之;羞惡之心,人皆有之;恭敬之心,人皆有之;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。惻隱之心,仁也;羞惡之心,義也;恭敬之心,禮也;是非之心,智也。仁義禮智,非由外鑠我也,我固有之也,弗思耳矣。故曰:‘求則得之,舍則失之。’或相倍蓰而無算者,不能盡其才者也。惡,去聲。舍,上聲。蓰,音師。恭者,敬之發於外者也;敬者,恭之主於中者也。鑠,以火銷金之名,自外以至內也。算,數也。言四者之心人所固有,但人自不思而求之耳,所以善惡相去之遠,由不思不求而不能擴充以盡其才也。前篇言是四者為仁義禮智之端,而此不言端者,彼欲其擴而充之,此直因用以著其本體,故言有不同耳。詩曰:‘天生蒸民,有物有則。民之秉夷,好是懿德。’孔子曰:‘為此詩者,其知道乎!故有物必有則,民之秉夷也,故好是懿德。’”好,去聲。詩大雅烝民之篇。蒸,詩作烝,眾也。物,事也。則,法也。夷,詩作彝,常也。懿,美也。有物必有法:如有耳目,則有聰明之德;有父子,則有慈孝之心,是民所秉執之常性也,故人之情無不好此懿德者。以此觀之,則人性之善可見,而公都子所問之三說,皆不辯而自明矣。程子曰:“性即理也,理則堯舜至於塗人一也。才?於氣,氣有清濁,?其清者為賢,?其濁者為愚。學而知之,則氣無清濁,皆可至於善而復性之本,湯武身之是也。孔子所言下愚不移者,則自暴自棄之人也。”又曰:“論性不論氣,不備;論氣不論性,不明,二之則不是。”張子曰:“形而後有氣質之性,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。故氣質之性,君子有弗性者焉。”愚按:程子此說才字,與孟子本文小異。蓋孟子專指其發於性者言之,故以為才無不善;程子兼指其?於氣者言之,則人之才固有昏明強弱之不同矣,張子所謂氣質之性是也。二說雖殊,各有所當,然以事理考之,程子為密。蓋氣質所?雖有不善,而不害性之本善;性雖本善,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,學者所當深玩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