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孟子集注》公孫丑章句上


孟子曰:“以力假仁者霸,霸必有大國,以德行仁者王,王不待大。湯以七十里,文王以百里。力〔一〕,謂土地甲兵之力。假仁者,本無是心,而借其事以為功者也。霸,若齊桓晉文是也。以德行仁,則自吾之得於心者推之,無適而非仁也。以力服人者,非心服也,力不贍也;以德服人者,中心悅而誠服也,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。詩云:‘自西自東,自南自北,無思不服。’此之謂也。”贍,足也。詩大雅文王有聲之篇。王霸之心,誠偽不同。故人所以應之者,其不同亦如此。鄒氏曰:“以力服人者,有意於服人,而人不敢不服;以德服人者,無意於服人,而人不能不服。從古以來,論王霸者多矣,未有若此章之深切而著明也。”〔一〕“力”字,原書誤為“券”。
孟子曰:“仁則榮,不仁則辱。今惡辱而居不仁,是猶惡濕而居下也。惡,去聲,下同。好榮惡辱,人之常情。然徒惡之而不去其得之之道,不能免也。如惡之,莫如貴德而尊士,賢者在位,能者在職。國家閒暇,及是時明其政刑。雖大國,必畏之矣。閒,音閒。此因其惡辱之情,而進之以強仁之事也。貴德,猶尚德也。士,則指其人而言之。賢,有德者,使之在位,則足以正君而善俗。能,有才者,使之在職,則足以修政而立事。國家閒暇,可以有為之時也。詳味及字,則惟日不足之意可見矣。詩云:‘迨天之未陰雨,徹彼桑土,綢繆牖戶。今此下民,或敢侮予?’孔子曰:‘為此詩者,其知道乎!能治其國家,誰敢侮之?’徹,直列反。土,音杜。綢,音稠。繆,武彪反。詩豳風鴟鴞之篇,周公之所作也。迨,及也。徹,取也。桑土,桑根之皮也。綢繆,纏綿補葺也。牖戶,巢之通氣出入處也。予,鳥自謂也。言我之備患詳密如此,今此在下之人,或敢有侮予者乎?周公以鳥之為巢如此,比君之為國,亦當思患而預防之。孔子讀而贊之,以為知道也。今國家閒暇,及是時般樂怠敖,是自求禍也。般、音盤。樂,音洛。敖,音傲。言其縱慾偷安,亦惟日不足也。禍褔無不自己求之者。結上文之意。詩云:‘永言配命,自求多褔。’太甲曰:‘天作孽,猶可違;自作孽,不可活。’此之謂也。”孽,魚列反。詩大雅文王之篇。永,長也。言,猶念也。配,合也。命,天命也。此言褔之自己求者。太甲,商書篇名。孽,禍也。違,避也。活,生也,書作逭。逭,猶緩也。此言禍之自己求者。
孟子曰:“尊賢使能,俊傑在位,則天下之士皆悅而願立於其朝矣。朝,音潮。俊傑,才德之異於眾者。市廛而不征,法而不廛,則天下之商皆悅而願藏於其市矣。廛,市宅也。張子曰:“或賦其市地之廛,而不征其貨;或治之以市官之法,而不賦其廛。蓋逐末者多則廛以抑之,少則不必廛也。”關譏而不征,則天下之旅皆悅而願出於其路矣。解見前篇。耕者助而不稅,則天下之農皆悅而願耕於其野矣。但使出力以助耕公田,而不稅其私田也。廛無夫里之布,則天下之民皆悅而願為之氓矣。氓,音盲。周禮:“宅不毛者有里布,民無職事者,出夫家之徵。”鄭氏謂:“宅不種桑麻者,罰之使出一里二十五家之布;民無常業者,罰之使出一夫百畝之稅,一家力役之徵也。”今戰國時,一切取之。市宅之民,已賦其廛,又令出此夫里之布,非先王之法也。氓,民也。信能行此五者,則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矣。率其子弟,攻其父母,自生民以來,未有能濟者也。如此,則無敵於天下。無敵於天下者,天吏也。然而不王者,未之有也。”呂氏曰:“奉行天命,謂之天吏。廢興存亡,惟天所命,不敢不從,若湯武是也。’此章言能行王政,則寇戎為父子;不行王政,則赤子為仇讎。
孟子曰:“人皆有不忍人之心。天地以生物為心,而所生之物因各得夫天地生物之心以為心,所以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也。先王有不忍人之心,斯有不忍人之政矣。以不忍人之心,行不忍人之政,治天下可運之掌上。言眾人雖有不忍人之心,然物慾害之,存焉者寡,故不能察識而推之政事之閒;惟聖人全體此心,隨感而應,故其所行無非不忍人之政也。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,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,皆有怵惕惻隱之心。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,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,非惡其聲而然也。怵,音黜。內,讀為納。要,平聲。惡,去聲,下同。乍,猶忽也。怵惕,驚動貌。惻,傷之切也。隱,痛之深也。此即所謂不忍人之心也。內,結。要,求。聲,名也。言乍見之時,便有此心,隨見而發,非由此三者而然也。程子曰:“滿腔子是惻隱之心。”謝氏曰:“人須是識其真心。方乍見孺子入井之時,其心怵惕,乃真心也。非思而得,非勉而中,天理之自然也。內交、要譽、惡其聲而然,即人慾之私矣。”由是觀之,無惻隱之心,非人也;無羞惡之心,非人也;無辭讓之心,非人也;無是非之心,非人也。惡,去聲,下同。羞,恥己之不善也。惡,憎人之不善也。辭,解使去己也。讓,推以與人也。是,知其善而以為是也。非,知其惡而以為非也。人之所以為心,不外乎是四者,故因論惻隱而悉數之。言人若無此,則不得謂之人,所以明其必有也。惻隱之心,仁之端也;羞惡之心,義之端也;辭讓之心,禮之端也;是非之心,智之端也。惻隱、羞惡、辭讓、是非,情也。仁、義、禮、智,性也。心,統性情者也。端,緒也。因其情之發,而性之本然可得而見,猶有物在中而緒見於外也。人之有是四端也,猶其有四體也。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,自賊者也;謂其君不能者,賊其君者也。四體,四支,人之所必有者也。自謂不能者,物慾蔽之耳。凡有四端於我者,知皆擴而充之矣,若火之始然,泉之始達。苟能充之,足以保四海;苟不充之,不足以事父母。”擴,音廓。擴,推廣之意。充,滿也。四端在我,隨處發見。知皆即此推廣,而充滿其本然之量,則其日新又新,將有不能自已者矣。能由此而遂充之,則四海雖遠,亦吾度內,無難保者;不能充之,則雖事之至近而不能矣。此章所論人之性情,心之體用,本然全具,而各有條理如此。學者於此,反求默識而擴充之,則天之所以與我者,可以無不盡矣。程子曰:“人皆有是心,惟君子為能擴而充之。不能然者,皆自棄也。然其充與不充,亦在我而已矣。”又曰:“四端不言信者,既有誠心為四端,則信在其中矣。”愚按:四端之信,猶五行之土。無定位,無成名,無專氣。而水、火、金、木,無不待是以生者。故土於四行無不在,於四時則寄王焉,其理亦猶是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