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孽海花》第十九回 淋漓數行墨五陵未死健兒心 的爍三明珠一笑來觴名士壽


此時簾內的人,一遞一句說得高興。誰知簾外的人,一言半語也聽得清楚。雯青心裡暗道:“原來他們在那裡做傷天害理的事情!怪道不肯留我同住。”想想有些不耐煩,正想回身,忽見西面壁上一片雪白的燈光影里,歘的現出一個黑人影子,仿佛手裡還拿把刀,一閃就閃上樑去了。雯青倒嚇一跳,恰要抬頭細看,只見窗外圍場中飛快的跑進幾個人來,嘴裡嚷道:“好奇怪,巡檢衙門裡關的一男一女都跑掉了。”雯青見有人來,就輕輕溜回東屋,忙叫小童點起蠟來,攤著書看,耳朵卻聽外面。只聽許多人直嚷到中堂。莊、魚兩人聽了,直跳起來,問怎么跑的。就有一個人回道:“恰才有個管家,拿了金溝金大人的片子,跑來見我們本官,說金大人給那兩人熟識,勸他幾句話必然肯聽。金大人已給兩位大人說明,特為叫小的來面見他們,哄他們回南的。本官信了,就請那管家進班房去。一進去半個時辰,再不出來。本官動疑,立刻打發我們去看,誰知早走得無影無蹤了。門卻沒開,只開了一扇涼槅子。兩個看班房的人昏迷在地。本官已先派人去追,特叫小的來報知。”雯青聽得用了自己的片子,倒也吃驚,忙跑出來,問那人道:“你看見那管家什麼樣子?”那人道:“是個老頭兒。”莊、魚兩人聽了,倒面面相視了一面。雯青忙叫金升跟兩個童兒上來,叫那人相是不是。那人一見搖頭道:“不是,不是,那個是長白鬍子的。”莊、魚兩人都道:“奇了,誰敢冒充金老伯的管家?還有那個片子,怎么會到他手裡呢?”雯青冷笑道:“拿張片子有什麼奇。比片子再貴重點兒的東西,他要拿就拿。不瞞二位說,剛才兄弟在屋裡沒點燈,靠窗坐著,眼角邊忽然飛過一個人影,直鑽進你們屋裡去。兄弟正要叫,你們就鬧起跑了人了。依兄弟看來,跑了人還不要緊,倒怕屋裡東西有什麼走失。”一語提醒兩人,魚陽伯拔腳就走,才打起簾兒,就忘命地喊道:“炕兒上的畫兒,連匣子都哪裡去了!”稚燕、雯青也跟著進來,幫他四面搜尋,那有一點影兒。忽聽稚燕指著牆上叫道:“這幾行字兒是誰寫的?剛剛還是雪白的牆。”雯青就踱過來仰頭一看,見幾筆歪歪斜斜的行書,雖然粗率,倒有點倔強之態。雯青就一句一句地照讀道:
王二王二,殺人如兒戲;空際縱橫一把刀,專削人間不平氣!有圖曰《長江》,王二挾之飛出窗;還之孤兒寡婦手,看彼笑臉開雙雙!笑臉雙開,王二快哉,回鞭直指長安道,半壁街上秋風哀!
三個人都看呆了,門口許多人也探頭探腦的詫異。陽伯拍著腿道:“這強盜好大膽,他放了人、搶了東西,還敢稱名道姓的嚇唬我!我今夜拿不住他算孱頭!”稚燕道:“不但說姓名,連面貌都給你認清了。”陽伯喊道:“誰見狗面?”稚燕道:“你不記得給金老伯搶東廂房那個騎黑騾兒的老頭兒嗎?今兒的事,不是他是誰?”陽伯聽了,筱然站起來往外跑道:“不差,我們往東廂去拿這忘八!”稚燕冷笑道:“早哩,人家還睡著等你捆呢!”陽伯不信,叫人去看,果然回說一間空房,騾子也沒了。稚燕道:“那個人既有本事衙門裡騙走人,又會在我們人堆里取東西,那就是個了不得的。你一時那裡去找尋?我看今夜只好別鬧了,到明日再商量吧。”說完,就衝著雯青道:“老伯說是不是?”雯青自然附和了。陽伯只得低頭無語。稚燕就硬作主,把巡檢衙門報信人打發了,大家各散。當夜無話。雯青一睏醒來,已是“雞聲茅店,人跡板橋”的時候,側耳一聽,只有四壁蟲聲唧唧,間壁房裡靜悄悄地。雯青忙叫金升問時,誰知莊、魚兩人趕三更天,早是人馬翻騰地走了。雯青趕忙起來盥漱,叫起車夫,駕好牲口,裝齊行李,也自長行。
看官,且莫問雯青,只說莊、魚兩人這晚走得怎早?原來魚陽伯失去了這一分重賂,心裡好似已經革了官一般,在炕上反覆不眠,意思倒疑是雯青的手腳。稚燕道:“你有的是錢,只要你肯拿出來,東海龍王也叫他搬了家,蝦兵蟹將怕什麼!”又說了些京里走門路的法子,把陽伯說得火拉拉的,等不到天亮,就催著稚燕趕路。一路鞭騾喝馬,次日就進了京城。陽伯自找大客店落宿。稚燕徑進內城,到錫蠟胡同本宅下車,知道父親總理衙門散值初回,正歇中覺,自己把行李部署一回,還沒了,早有人來叫。稚燕整衣上去,見小燕已換便衣,危坐在大洋圈椅里,看門簿上的來客。一個門公站在身旁。稚燕來了,那門公方托著門簿自去。小燕問了些置辦的洋貨,稚燕一一回答了,順便告訴小燕有幅王石谷的《長江圖》,本來有個候補道魚邦禮要送給父親的,可惜半路被人搶去了。小燕道:“誰敢搶去?”稚燕因把路上盜圖的事說了一遍,卻描寫畫角,都推在雯青身上。小燕道:“雯青給我至好,何況這回派入總署,還是我的力量多哩,怎么倒忘恩反噬?可恨!可恨!叫他等著吧!”稚燕冷笑道:“他還說爹爹許多話哩!”小燕作色道:“這會兒且不用提他,我還有要事吩咐你哩!你趕快出城,給我上韓家潭餘慶堂薆雲那裡去一趟,叫他今兒午後,到後載門成大人花園裡伺候李老爺,說我吩咐的。別誤了!”稚燕愣著道:“李老爺是誰?大人自己不叫,怎么倒替人家叫?”小燕笑道:“這不怪你要不懂了。姓李的就是李純客,他是個當今老名士,年紀是三朝耆碩,文章為四海宗師。如今要收羅名士,收羅了他,就是擒賊擒王之意。這個老頭兒相貌清癯,脾氣古怪,誰不合了他意,不論在大庭廣坐,也不管是名公巨卿,頓時瞪起一雙谷秋眼,豎起三根曉星須,肆口謾罵,不留餘地。其實性情直率,不過是個老孩兒,曉得底細的常常當面戲弄他,他也不知道。他喜歡鬧鬧相公,又不肯出錢,只說相公都是愛慕文名、自來呢就的。哪裡知道幾個有名的,如素雲是袁尚秋替他招呼,怡雲是成伯怡代為道地,老先生還自鳴得意,說是風塵知己哩。就是這個薆雲,他最愛慕的,所以常常暗地貼錢給他。今兒個是他的生日,成伯怡祭酒,在他的雲臥園大集諸名士,替他做壽。大約那素雲、怡雲必然到的,你快去招呼薆雲早些前去。”稚燕道:“這位老先生有什麼權勢,爹爹這樣奉承他呢?”小燕哈哈笑道:“他的權勢大著哩!你不知道,君相的斧鉞,威行百年;文人的筆墨,威行千年。我們的是非生死,將來全靠這班人的筆頭上定的。況且朝廷不日要考御史,聽說潘,龔兩尚書都要勸純客去考。純客一到台諫,必然是個鐵中錚錚,我們要想在這個所在做點事業,台諫的聲氣總要聯絡通靈方好,豈可不燒燒冷灶呢?你別再煩絮,快些趕你的正經吧!我還要先到他家裡去訪問一趟哩!”說著,就叫套車伺候。稚燕只得退出,自去相呼薆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