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孽海花》第三回 領事館鋪張賽花會 半敦生演說西林春


這裡雯青直到日落西山,才把那些蜂屯蟻聚的親朋支使出了門,坐了一肩小轎,向三茅閣巷褚愛林家而來。一下轎,看看門口不像書寓,門上倒貼著“杭州汪公館”五個大字的紅門條。正趑趄著腳,早有個相幫似的掌燈候著,問明了,就把雯青領進大門,在夜色朦朧里,穿過一條彎彎曲曲的石徑,兩邊還隱約看見些湖石砌的花壇,雜蒔了一叢叢的灌木草花,分明像個園林。石徑盡處,顯出一座三間兩廂的平屋,此時裡面正燈燭輝煌,人聲嘈雜。雯青跟著那人跨進那房中堂,屋裡面高叫一聲:“客來!”下首門帘揭處,有一個靚妝雅服二十來歲的女子,就是褚愛林,滿面含笑地迎上來。雯青瞥眼一看,暗暗吃驚,是熟悉的面龐,只聽愛林清脆的聲音道:“請金大人房裡坐。”那口音益發叫雯青迷惑了。雯青一面心裡暗忖愛林在哪裡見過,一面進了房。看那房裡明窗淨几,精雅絕倫,上面放一張花梨炕,炕上邊掛一幅白描董雙成象,並無題識,的是苑畫。兩邊蟠曲玲瓏的一堂樹根椅兒,中央一個紫榆雲石面的百齡台,台上正陳列著許多銅器、玉件、畫冊等。唐卿、珏齋、公坊、菶如都圍著在那裡一件件地摩挲。珏齋道:“雯青,你來看看,這裡的東西都不壞!這癸猷觚、父丁爵,是商器;方鼎籀古亦佳。”唐卿道:“就是漢器的樅豆、鴻嘉鼎,製作也是工細無匹。”公坊道:“我倒喜歡這吳、晉、宋、梁四朝磚文拓本,多未經著錄之品。”雯青約略望了一望,嘴裡說著:“足見主人的法眼,也是我們的眼福。”一屁股就坐在廂房裡靠窗一張影木書案前的大椅里,手裡拿起一個香楠匣的葉小鸞眉紋小研在那裡撫摩,眼睛卻只對著褚愛林呆看。菶如笑道:“雯兄,你看主人的風度,比你煙臺的舊相識如何?”愛林嫣然笑道:“陸老不要瞎說,拿我給金大人的新燕姐比,真是天比雞矢了!金大人,對不對?”雯青頓然臉上一紅,心裡勃然一跳,向愛林道:“你不是傅珍珠嗎?怎么會跑到蘇州,叫起褚愛林來呢?”愛林道:“金大人好記性。事隔半年,我一見金大人,幾乎認不真了。現在新燕姐大概是享福了?也不枉她一片苦心!”雯青忸怩道:“她到過北京一次,我那時正忙,沒見她。後來她就回去,沒通過音信。”愛林驚詫似地道:“金大人高中了,沒討她嗎?”雯青變色道:“我們別提煙臺的事,我問你怎么改名了褚愛林?怎樣人家又說你在龔孝琪那裡出來的呢?看著這些陳設的古董,又都是龔家的故物。”愛林悽然地挨近雯青坐下道:“好在金大人又不是外人,我老實告訴你,我的確是孝琪那裡出來的,不過人家說我捲逃,那才是屈天冤枉呢!實在只為了孝琪窮得不得了,忍著痛打發我們出來各逃性命。那些古董是他送給我們的紀念品。金大人想,若是捲逃,哪裡敢公然陳列呢?”雯青道:“孝琪何以一貧至此?”愛林道:“這就為孝琪的脾氣古怪,所以弄到如此地步。人家看著他舉動闊綽,揮金如土,只當他是豪華公子,其實是個漂泊無家的浪子!他只為學問上和老太爺鬧翻了,輕易不大回家。有一個哥哥,向來音信不通;老婆兒子,他又不理,一輩子就沒用過家裡一個錢。一天到晚,不是打著蘇白和妓女們混,就是學著蒙古唐古忒的話,和色目人去彎弓射馬。用的錢,全是他好友楊墨林供應。墨林一死,幸虧又遇見了英使威妥瑪,做了幕賓,又浪用了幾年。近來不知為什麼事,又和威妥瑪翻了腔,一個錢也拿不到了,只靠實書畫古董過日子。因此,他起了個別號,叫‘半倫’,就說自己五倫都無,只愛著我。我是他的妾,只好算半個倫。誰知到現在,連半個倫都保不住呢!”說著,眼圈兒都紅了。雯青道:“他既犧牲了一切,投了威妥瑪,做了漢奸,無非為的是錢。為什麼又和他翻腔呢?”愛林道:“人家罵他漢奸,他是不承認。有人恭維他是革命,他也不答應。他說他的主張燒圓明園,全是替老太爺報仇。”雯青詫異道:“他老太爺有什麼仇呢?”愛林把椅子挪了一挪,和雯青耳鬢廝磨地低低說道:“我把他自己說的一段話告訴了你,就明白了。那一天,就是我出來的前一個月,那時正是家徒四壁,囊無一文,他脾氣越發壞了,不是捶床拍枕,就是咒天罵地。我倒聽慣了,由他鬧去。忽然一到晚上,溜入書房,靜悄悄的一點聲息都無。我倒不放心起來,獨自躡手躡腳地走到書房門口偷聽時,忽聽裡面拍的一聲,隨著咕嚕了幾句。停一會,又是嘩拍兩聲,又唧噥了一回。這是做什麼呢?我耐不住闖進去,只見他道貌莊嚴地端坐在書案上,面前攤一本青格子,歪歪斜斜寫著草體字的書,書旁邊供著一個已出櫝的木主。他一手握了一支硃筆,一手拿了一根戒尺,正要去舉起那木主,看見我進來,回著頭問我道:‘你來做什麼?’我笑著道:‘我在外邊聽見嘩拍嘩拍的聲音,我不曉得你在做什麼,原來在這裡敲神主!這神主是誰的?好端端的為甚要敲他?’他道:‘這是我太爺的神主。’我駭然道:‘老太爺的神主,怎么好打的呢?’他道:‘我的老子,不同別人的老子。我的老子,是個盜竊虛名的大人物。我雖瞧他不起,但是他的香火子孫遍地皆是,捧著他的熱屁當香,學著他的醜態算媚。我現在要給他刻集子,看見裡頭很多不通的、欺人的、錯誤的,我要給他大大改削,免得貽誤後學。從前他改我的文章,我挨了無數次的打。現在輪到我手裡,一施一報,天道循環,我就請了他神主出來,遇著不通的敲一下,欺人的兩下,錯誤的三下,也算小小報了我的宿仇。’我問道:‘兒子怎好向父親報仇?’他笑道:‘我已給他報了大仇,開這一點子的小玩笑,他一定含笑忍受的了。’我道:‘你替老太爺報了什麼仇”’他很鄭重地道:‘你當我老子是好死的嗎?他是被滿州人毒死在丹陽的。我老子和我犯了一樣的病,喜歡和女人往來,他一生戀史里的人物,差不多上自王妃,下至乞丐,無奇不有。他做宗人府主事時候,管宗人府的便是明善主人,是個才華蓋世的名王。明善的側福晉,叫做太清西林春,也是個艷絕人寰的才女,閨房唱和,流布人間。明善做的詞,名《西山樵唱》;太清做的詞,名《東海漁歌》。韻事閒情,自命趙孟睢*管仲姬,不過爾爾。我老子也是明善的座中上客,酒酣耳熱,雖然許題箋十索,卻無從平視一回。有一天,衙中有事,明善恰到西山,我老子跟蹤前往。那日,天正下著大雪,遇見明善和太清並轡從林子裡出來,太清內家裝束,外披著一件大紅斗篷,映著雪光,紅的紅,白的白,艷色嬌姿,把他老人家的魂攝去了。從此日夜相思,甘為情死。但使無青鳥,客少黃衫,也只好藏之心中罷了。不想孽緣湊巧,好事飛來,忽然在逛廟的時候,彼此又遇見了。我老子見明著不在,就大膽上去說了幾句蒙古話。太清也微笑地回答。臨行,太清又說了明天午後東便門外茶館一句話。我老子猜透是約會的隱語,喜出望外。次日,不問長短,就趕到東便門外,果見離城百步,有一片破敗的小茶館,他便走進去,揀了個座頭,喊茶博士泡了一壺茶,想在那裡老等。誰知這茶博士拿茶壺來時,就低聲問道:“尊駕是龔老爺嗎?”我老子應了一聲“是”。他就把我老子領到裡間。早見有一個粗眉大眼、戴著氈笠趕車樣兒的人坐在一張桌下,一見我老子就很足恭地請他坐。我老子問他:“你是誰?”他顯出刁滑的神情道:“你老不用管。你先喝一點茶,再和你講。”我老子正走得口喝,本想潤潤喉,端起茶碗來,嘓都嘓都地倒了大半碗,誰知這茶不喝便罷,一到肚,不覺天鏇地轉的一陣頭暈,硼的一聲倒了。’”愛林正說到這裡,那邊百靈台上錢唐卿忽然喊道:“難道龔定庵就這么糊裡糊塗的給他們藥死了嗎?”愛林道:“不要慌,聽我再說。”正是:
為振文風結文社,卻教名士殉名姬。
欲知定庵性命如何,且聽下文細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