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孽海花》第十五回 瓦德西將軍私來大好日 斯拉夫民族死爭自由天


單說這日,到了俄歷二月初九日,正是華歷二月初五日,晴曦高涌,積雪乍消,淡雲融融,和風拂拂,仿佛天公解意,助人高興的樣子,真箇九逵無禁,錦彩交飛,萬戶初開,歌鐘互答,說不盡的男歡女悅,巷舞衢謠。各國使館無不升旗懸彩,共賀嘉辰。那時候,吉爾斯街中國使館門口,左右掛著五爪金龍的紅色大旗,樓前橫插雙頭猛鷲的五彩繡旗,樓上樓下掛滿了山水人物的細巧絹燈,花團錦簇,不及細表。街上卻靜悄悄地人來人往,有兩個帶刀的馬上巡兵,街東走到街西,在那裡彈壓閒人,不許聲鬧。不一會,忽見街西面來了五對高帽烏衣的馬隊,如風的卷到使館門口,勒住馬韁,整整齊齊,分列兩旁。接著就是十名步行衛兵,一色金邊大紅長袍、金邊餃形黑絨帽,威風凜凜,一步一步掌著軍樂而來,挨著馬隊站住了。隨後來了兩輛平頂箱式四輪四馬車,四馬車後隨著一輛朱輪華轂,四面玻璃、百道金穗的彩車,駕著六匹阿剌伯大馬,身披纓絡,尾結花球。兩個御夫戴著金帶烏絨帽,雄赳赳,氣昂昂,揚鞭直馳到使館門口停住了。只見館中出來兩個紅纓帽、青色褂的家人,把車門開了,說聲“請”車中走出身軀偉岸、髭鬚蓬鬆的俄國禮部大臣來,身上穿著滿繡金花的青氈褂,胸前橫著獅頭嵌寶的寶星,光耀耀款步進去。約摸進去了一點鐘光景,忽聽大門開處,嘻嘻哈哈一陣人聲,禮部大臣掖著雯青朝衣朝帽,錦繡飛揚;次芳等也朝珠補褂,衣冠濟楚,一陣風地哄出門來。雯青與禮部大臣對坐了六馬宮車,車後帶了阿福等四個俊童;次芳、塔翻譯等各坐了四馬車。護衛的馬步各兵吹起軍樂,按隊前驅,輪蹄交錯,雲煙繚繞,緩緩地向中央大道馳去。
此時使館中悄無人聲,只剩彩雲沒有同去,卻穿著一身極燦爛的西裝,一人靠在陽台上,眼看雯青等去遠了,心中悶悶不樂。原來彩雲今日不去赴會,一則為了查考失簪,巡捕約著今日回音;二則趁館中人走空,好與阿福恣情取樂。這是她的一點私心。誰知不做美的雯青,偏生點名兒,派著阿福跟去。彩雲又不好怎樣,此時倒落得孤零零看著人家風光熱鬧,又悔又恨。靠著欄上看了一回來往的車馬,覺得沒意思,一會罵丫頭瞎眼,裝煙菸嘴兒碰了牙了;一會又罵老媽兒都死絕了,一個個趕騷去。有一個小丫頭想討好兒,巴巴地倒碗茶來。彩雲就手咂一口,急了,燙著唇,伸手一巴掌道:“該死的,燙你娘!”那丫頭倒退了幾步,一滑手,那杯茶全個兒淋淋漓漓,都潑在彩雲新衣上了。彩雲也不抖摟衣上的水,端坐著,笑嘻嘻地道:“你走近點兒,我不吃你的呀!”那丫頭剛走一步,彩雲下死勁一拉,順手頭上拔下一個金耳挖,照準她手背上亂戳,鮮血直冒。彩雲還不消氣,正要找尋東西再打,瞥見房門外一個人影一閃。彩雲忙喊道:“誰?鬼鬼祟祟的嚇人!”那人就走進來,手裡拿著一封書子道:“不知誰給誰一封外國信,巴巴兒打發人送來,說給你瞧,你自會知道。”彩雲抬頭見是金升,就道:“你放下吧!”回頭對那小丫頭道:“你不去拿,難道還要下帖子請嗎?”那小丫頭哭著,一步一蹺,拿過來遞給彩雲。金升也咕嚕著下樓去了。彩雲正摸不著頭腦,不敢就拆,等金升去遠了,連忙拆開一看,原來並不是正經信札,一張白紙歪歪斜斜寫著一行道:
俄羅斯大好日,日耳曼拾簪人,將於午後一句鍾,持簪訪遺簪人於支那公使館,願遺簪人勿出。此約!
彩雲看完,又驚又喜。喜的是寶簪有了著落;驚的是如此貴重東西,拾著了不藏起,或賣了,發一注財,倒肯送還,還要自己當面交還,不知安著什麼主意!又不知拾著的是何等人物?回來真的來了,見他好,不見他好?正獨自盤算個不了,只聽餐室里的大鐘鐺鐺地敲起來,細數恰是十二下,見一個老媽上來問道:“午飯還是開在大餐間嗎?”彩雲道:“這還用問嗎?”那老媽去了一回,又來請吃飯。彩雲把那信插入衣袋裡,裊裊婷婷,走進大餐間,就坐在常日坐的一張鏡面香楠洋式的小圓桌上,桌上鋪著白綿提花毯子,列著六樣精緻家常菜,都盛著金花雪地的小碗。兩邊老媽丫鬟,輪流伺候。不一會,彩雲吃完飯,左邊兩個老媽遞手巾,右邊兩個丫鬟送漱盂。漱盥已畢,又有丫鬟送上一杯咖啡茶。彩雲一手執著玻璃杯,就慢慢立起來,仍想走到洋台上去。忽聽樓下街上一片叫嚷的聲音。彩雲三腳兩步跨到欄桿邊,朝下一望,不知為什麼,街心裡圍著一大堆人。再看時,只見兩個巡捕拉住一個體面少年,一個握了手,一個揪住衣服要搜。那少年只把手一揚,肩一揪,兩個巡捕一個東、一個西,兩邊兒拋球似地直滾去。只見少年仰著臉,豎著眉,喝道:“好,好,不生眼的東西!敢把我當賊拿?叫你認得德國人不是好欺負的!來呀,走了不是人!”彩雲此時方看清那少年,就是在締爾園遇見、前天樓下聽唱的那個俊人兒,不覺心頭突突地跳,想道:“難道那簪兒倒是他拾了?”忽聽那跌倒的巡捕,氣吁吁地爬起趕來,嘴裡喊道:“你還想賴嗎?幾天兒在這裡穿梭似地來往,我就犯疑。這會兒鬼使神差,活該敗露!爽性明公正氣的把簪兒拿出手來,還虧你一頭走,一頭子細看呢!怕我看不見了真贓!這會兒給我捉住了,倒賴著打人,我偏要捉了你走!”說著,狠命撲去。那少年不慌不忙,只用一隻手,趁他撲進,就在肩上一抓,好似老鷹抓小雞似地提了起來,往人堆外一擲,早是一個朝天餛飩,手足亂划起來。看的人喝聲采。那一個巡捕見來勢厲害,于于地吹起叫子來。四面巡捕聽見了,都找上來,足有十來個人。彩雲看得呆了,忽想這么些人,那少年如何吃得了!怕他吃虧,須得我去排解才好。不知不覺放下了玻璃杯,飛也似地跑下樓來,走到門口。眾多家人小廝,見她慌慌張張地往外跑,不解緣故,又不敢問,都悄悄地在後跟著。彩雲回頭喝道:“你們別來,你們不會說外國話,不中用!”說著,就推門出去。只見十幾個巡捕,還是遠遠地打圈兒,圍著那少年,卻不敢近。那少年立在中間,手裡舉著晶光奕奕的東西,喊道:“東西在這裡,可是不給你們,你們不怕死的就來!哼,也沒見不分青紅皂白,就把人當賊!”剛說這話,抬頭忽見彩雲,臉上倒一紅,就把簪兒指著彩雲道:“簪主來認了,你們問問,看我偷了沒有?”那被打的巡捕原是常在使館門口承值的,認得公使夫人,就搶上來指著少年,告訴彩云:“簪兒是他拾的。剛才明明拿在手裡走,被我見了,他倒打起人來。”彩雲就笑道:“這事都是我不好,怨不得各位鬧差了。”說著,笑指那少年道:“那簪兒倒是我這位認得的朋友拾的,他早有信給我,我一時糊塗,忘了招呼你們。這會子倒教各位辛苦了,又幾乎傷了和氣。”彩雲一頭說,就手在口袋裡掏出十來個盧布,遞給巡捕道:“這不算什麼,請各位喝一杯淡酒吧!”那些巡捕見失主不理論,又有了錢,就謝了各歸地段去了,看的人也漸漸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