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孽海花》第二十六回 主婦索書房中飛赤鳳 天家脫輻被底臥烏龍


張夫人天天忙著收拾行李,彩雲倒也規規矩矩地幫著料理,一步也不曾出門。到了臨動身的上一晚,張夫人已經累了一整天,想著明天還要一早上路,一吃完夜飯,即便進房睡了。睡到中間,忽然想著日裡繼元的話,雯青有一部《元史補證》的手稿,是他一生的心血,一向擱在彩雲房裡,叮囑我去收回放好,省得糟蹋,便叫一個老媽子向彩雲去要。誰知不要倒平安無事,這一要,不多會兒,外邊鬧得沸反盈天,一片聲地喊著:“捉賊,捉賊!”張夫人正想起來,只見彩雲身上只穿一件淺緋色的小緊身,頭髮蓬鬆,兩手捧著一包東西,索索地抖個不住,走到床面前,把包遞給張夫人道:“太太要的是不是這個?太太自己去瞧罷!啊呀呀!今天真把我嚇死了!”說著話,和身倒在床前面一張安樂椅里,兩手撳住胸口吁吁地喘。張夫人一面打開包看著,一面問道:“到底怎么回事?嚇得那樣兒!”彩雲顫聲答道:“太太打發人來的時候,我已經關上門睡了。在睡夢中聽見敲門,知道太太房裡的人,爬起來,半天找不到火柴匣子,摸黑兒地去開門。進來的老媽才把話說明了,我正待點著支洋燭去找,那老媽忽然狂喊一聲,嚇得我洋燭都掉在地下,眼犄角里仿佛看見一個黑人,向房門外直竄。那老媽就一頭追,一頭喊捉賊,奔出去了。我還不敢動,怕還有第二個。按定了神,勉勉強強地找著了,自己送過來。”張夫人包好書,說道:“書倒不差,現在賊捉到了沒有呢?”彩雲還未回答,那老媽倒先回來,接口道:“哪裡去捉呢?我親眼看見他在姨太的床背後衝出,挨近我身,我一把揪住他衣襟,被他用力灑脫。我一路追,一路喊,等到更夫打雜的到來,他早一縱跳上了房,瓦都沒響一聲,逃得無影無蹤了。”張夫人道:“彩雲,這賊既然藏在你床背後,你回去看看,走失什麼沒有?”彩雲道聲:“啊呀,我真嚇昏了!太太不提,我還在這裡寫意呢!”說時,慌慌張張地奔回自己房裡去。不到三分鐘工夫,彩雲在那邊房裡果真大哭大跳起來,喊著她的首飾箱丟了,丟了首飾箱就是丟了她的命。張夫人只得叫老媽子過去,勸她不要鬧,東西已失,夜靜更深,鬧也無益,等明天動身時候,陸、錢兩大人都要來送,托他們報坊追查便了。彩雲也漸漸地安靜下去。一宿無話。果然,菶如、唐卿都一早來送。張夫人把昨夜的事說了,彩雲又說了些懇求報坊追查的話。唐卿笑著答應,並向彩雲要了失單。那時門外鹵簿和車馬都已齊備,於是儀仗引著雯青的靈柩先行,眷屬行李後隨,菶如、唐卿都一直送到二閘上船才回。張夫人護了靈柩,領了繼元、彩雲,從北通州水路到津;到津後,自有津海關道成木生來招待登輪,一路平安回南,不必細說。
如今再說唐卿自送雯青夫人回南之後,不多幾天,就奉了著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的諭旨,從此每天要上兩處衙門,上頭又常叫起兒。高中堂、龔尚書新進軍機,遇著軍國要事,每要請去商量;回得家來,又總是賓客盈門,大有日不暇給的氣象。連素愛摩挲的宋、元精槧,黃、顧校文,也只好似荀束襪材,暫置高閣。在自身上看起來,也算得富貴場中的驕子,政治界裡的巨靈了。但是國事日糟一日,戰局是愈弄愈僵。從他受事到今,兩三個月里,水陸處處失敗,關隘節節陷落,反覺得憂心如搗,寢饋不安。這日剛在為國焦勞的時候,門上來報聞韻高聞大人要見。唐卿疾忙請進,寒暄了幾句,韻高說有機密的話,請屏退僕從。唐卿嚇了一跳,揮去左右。韻高低聲道:“目前朝政,快有個非常大變,老師知道嗎?”唐卿道:“怎么變動?”韻高道:“就是我們常怕今上做唐中宗,這件事要實行了。”唐卿道:“何以見得?”韻高道:“金、寶兩妃的貶謫,老師是知道的了。今天早上,又把寶妃名下的太監高萬枝,發交內務府撲殺。太后原擬是要明發諭旨審問的,還是龔老師恐興大獄,有礙國體,再三求了,才換了這個辦法。這不是廢立的發端嗎?”唐卿道:“這還是兩官的衝突,說不到廢立上去。”韻高道:“還有一事,就是這回耿義的入軍機,原是太后的特簡。只為耿義祝嘏來京,騙了他屬吏造幣廳總辦三萬個新鑄銀圓,托連公公獻給太后,說給老佛爺預備萬壽時賞賜用的。太后見銀色新,花樣巧,賞收了,所以有這個特簡。不知是誰把這話告訴了今上,太后和今上商量時,今上說耿義是個貪鄙小人,不可用。太后定要用,今上垂淚道:‘這是親爺爺逼臣兒做亡國之君了!’太后大怒,親手打了皇上兩個嘴巴,牙齒也打掉了。皇上就病不臨朝了好久。恰好太后的幸臣西安將軍永潞也來京祝嘏,太后就把廢立的事和他商量。永潞說:‘只怕疆臣不服。’這是最近的事。由此看來,主意是早經決定,不過不敢昧然宣布罷了。”唐卿道:“兩宮失和的原因,我也略有所聞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