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孽海花》第二十四回 憤輿論學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戰

  憤輿論學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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話說雯青趕出了阿福,自以為去了個花城的強敵,愛河的毒龍,從此彩雲必能回首面內,委心帖耳的了,衽席之間不用力征經營,倒也是一樁快心的事。這日出去,倒安心樂意地辦他的官事了。先到龔尚書那裡,謝他帕米爾一事維持之恩;又到錢唐卿處,商量寫著薛、許兩欽差的信。到了第二日,就銷假到衙,照常辦事。光陰荏苒,倏忽又過了幾月。那時帕米爾的事情,楊誼柱也查復進來,知道國界之誤,已經幾十年,並不始於雯青;又有薛淑雲、許祝雲在外邊,給英、俄兩政府交涉了一番,終究靠著英國的勢力,把國界重新畫定,雯青的事從此也就平靜了。
卻說有一天,雯青到了總署,也是冤家路窄,不知有一件什麼事,給莊小燕忽然意見不合爭論起來,爭到後來,小燕就對雯青道:“雯兄久不來了,不怪於這裡公事有些隔膜了。大凡交涉的事是瞬息千變的,只看雯兄養疴一個月,國家已經蹙地八百里了。這件事,雯兄就沒有知道吧?”雯青一聽這話,分明譏誚他,不覺紅了臉,一語答不出來。少時,小燕道:“我們別盡論國事了,我倒要請教雯兄一個典故:李玉溪道‘梁家宅里秦宮入’,兄弟記得秦宮是被梁大將軍趕出西第來的,這個入字,好象改做出字的妥當。雯兄,你看如何?”說完,只管望著雯青笑。雯青到此真有些耐不得了,待要發作,又怕蜂蠆有毒,惹出禍來,只好納著頭,生生地咽了下來。坐了一會,到底兒坐不住,不免站起來拱了拱手道:“我先走了。”說罷,回身就往外走,昏昏沉沉忘了招呼從人。剛從辦事處走到大堂廊下,忽聽有兩三個趕車兒的聚在堂下台階兒上,密密切切說話,一個仿佛是莊小燕的車夫,一個就是自己的車夫。只聽自己那車夫道:“別再說我們那位姨太太了,真箇象饞嘴貓兒似的,貪多嚼不爛,才扔下一個小仔,倒又刮上一個戲子了!”那個車夫問道:“又是誰呢?”一個低低地說道:“也是有名的角兒,好象叫做孫三兒的。我們那位大人不曉得前世作了什麼孽,碰上這位姨太太。這會兒天天兒趕著堂會戲,當著千人萬人面前,一個在台上,一個在台下,丟眉弄眼,穿梭似地來去,這才叫現世報呢!”這些車夫原是無意閒談,不料一句一句被雯青聽得齊全,此時恍如一個霹靂,從青天裡打入頂門,頓時眼前火爆、耳內雷鳴,心裡又恨、又悔、又羞、又憤,迷迷糊糊欻地一步跨出門來,睜著眼喝道:“你們嚷什麼?快給我套車兒回家去!”那班趕車的本沒防雯青此時散衙,倒都吃了一驚。幸虧那一輛油綠圍紅拖泥的大鞍車,駕著匹菊花青的高背騾兒,好好兒停在當院裡沒有卸,五六個前頂後跟的家人也都聞聲趕來。那當兒,趕車的預備了車踏凳,要扶雯青上車,不想雯青只把手在車沿兒上一搭,倏地鑽進了車廂,嘴裡連喊著:“走!走!”不一時,蹄翻輪動,出了衙門,幾十隻馬蹄蹴得煙塵堆亂,直向紗帽胡同而來。
才到門口,雯青一言不發,跳下車來,鐵青著臉,直瞪著眼,一口氣只望上房跑。幾個家人在背後手忙腳亂地還跟不上。金升手裡抱著門簿函牘,正想回事,看這光景,倒不敢,縮了回來。雯青一到上房,堂屋裡老媽丫頭正亂糟糟嚷做一團,看見主人連跌帶撞地進來,背後有個家人只管給她們搖手兒,一個個都嚇得往四下里躲著。雯青卻一概沒有看見,只望著彩雲的房門認了一認,揭起氈簾直搶入去。那當兒,彩雲恰從城外湖南會館看了堂會戲回來,卸了濃妝,脫了艷服,正在梳妝檯上支起了金粉鏡,重添眉翠,再整鬟雲,聽見雯青掀簾跨進房來,手裡只管調勻脂粉,要往臉上撲,嘴裡說道:“今兒回來多早呀!別有什麼不?”說到這裡,才回過頭來。忽見雯青已撞到了上回並枕談心的那張如意軟雲榻邊,卻是氣色青白,神情恍惚,睜著眼愣愣地直盯在自己身上,頓了半晌,才說道:“你好!你騙得我好呀!”彩雲摸不著頭腦,心裡一跳,臉上一紅,倒也愣住了。正想聽雯青的下文,打算支架的話,忽見雯青說罷這兩句話,身體一晃,兩手一撒,便要往前磕來。彩雲是吃過嚇來的人,見勢不好,說聲:“怎么了,老爺?”搶步過來,攔腰一抱,脫了官帽,禁不住雯青體重,骨碌碌倒金山、摧玉柱的兩個人一齊滾在榻上。等到那班跟進來的家人從外套房趕來,雯青早已直挺挺躺好在榻上。彩雲喘吁吁騰出身來,在那裡老爺老爺地推叫。誰知雯青此時索性閉了眼,呼呼的鼾聲大作起來。彩雲輕輕摸著雯青頭上,原來火辣辣熱得燙手,倒也急得哭起來,問著家人們道:“這是怎么說的?早起好好兒出去,這會兒到底兒打哪兒回來,成了這個樣兒呢?”家人們笑著道:“老爺今兒的病多管有些古怪,在衙門裡給莊大人談公事,還是有說有笑的;就從衙內出來,不曉得半路上聽了些什麼話,頓時變了,叫奴才們哪兒知道呢!”正說著,只見張夫人也皺著眉,顫巍巍地走進來,問著彩雲道:“老爺呢?怎么又病了!我真不懂你們是怎么樣的了!”彩雲低頭不語,只好跟著張夫人走到雯青身邊,低低道:“老爺發燒哩!”隨口又把剛才進房的情形說了幾句。張夫人就坐在榻邊兒上,把雯青推了幾推,叫了兩聲,只是不應。張夫人道:“看樣兒,來勢不輕呢!難道由著病人睡在榻上不成?總得想法兒挪到床上去才對!”彩雲道:“太太說得是。可是老爺總喊不醒,怎么好呢?”正為難間,忽聽雯青嗽了一聲,一翻身就硬掙著要抬起頭來,睜開眼,一見彩雲,就目不轉睛地看她,看得彩雲吃驚,不免倒退了幾步。忽見雯青手指著牆上掛的一幅德將毛奇的畫像道:“哪,哪,哪,你們看一個雄赳赳的外國人,頭頂銅兜,身掛勳章,他多管是來搶我彩雲的呀!”張夫人忙上前扶了雯青的頭,湊著雯青道:“老爺醒醒,我扶你上床去,睡在家裡,哪兒有外國人!”雯青點點頭道:“好了,太太來了!我把彩雲托給你,你給我好好收管住了,別給那些賊人拐了去!”張夫人一面噢噢地答應,一面就趁勢託了雯青頸脖,坐了起來,忙給彩雲招手道:“你來,你先把老爺的腿挪下榻來,然後我抱著左臂,你扶著右臂,好歹弄到床上去。”彩雲正聽著雯青的話有些膽怯,忽聽張夫人又叫她,磨蹭了一會,沒奈何,只得硬著頭皮走上來,幫著張夫人半拖半抱,把雯青扶下地來,站直了,卸去袍褂,慢慢地一步晃一步的邁到了床邊兒上。此時雯青並不直視彩雲,倒伸著頭東張西望,好象要找一件東西似的。一時間眼光溜到床前鏡台上擺設的一隻八音琴,就看住了。原來這八音琴與尋常不同,是雯青從德國帶回來的,外面看著是一隻火輪船的雛型,裡面機栝,卻包含著無數音譜,開了機關,放在水面上,就會一面啟輪,一面奏樂的。不想雯青愣了一會,喊道:“啊呀,不好了!薩克森船上的質克,駕著大火輪,又要來給彩雲寄什麼信了!太太,這個外國人賊頭鬼腦,我總疑著他。我告你,防著點兒,別叫他上我門!”雯青這句話把張夫人倒蒙住了,順口道:“你放心,有我呢,誰敢來!”彩雲卻一陣心慌,一鬆手,幾乎把雯青放了一跤。張夫人看了彩雲一眼道:“你怎么的?”於是妻妾兩人輕輕地把雯青放平在床上,墊平了枕,蓋嚴了被,張夫人已經累得面紅氣促,斜靠在床欄上。彩雲剛剛跨下床來,忽見雯青臉色一紅,雙眉直豎,滿面怒容,兩隻手只管望空亂抓。張夫人倒吃一驚道:“老爺要拿什麼?”雯青睜著眼道:“阿福這狗才,今兒我抓住了,一定要打死他!”張夫人道:“你怎么忘了?阿福早給你趕出去了!”雯青道:“我明明看見他笑嘻嘻,手裡還拿了彩雲的一支鑽石蓮蓬簪,一閃就閃到床背後去了。”張夫人道:“沒有的事,那簪兒好好兒插在彩雲頭上呢!”雯青道:“太太你哪裡知道?那簪兒是一對兒呢,花了五千馬克,在德國買來的。你不見如今只剩了一支了嗎?這一支,保不定明兒還要落到戲子手裡去呢!”說罷,嗐了一聲。張夫人聽到這些話,無言可答,就揭起了半角帳兒,望著彩雲。只見彩雲倒躲在牆邊一張躺椅上,低頭弄著手帕兒。張夫人不免有氣,就喊道:“彩雲!你聽老爺盡說胡話,我又攪不清你們那些故事兒,還是你來對答兩句,倒怕要清醒些哩!”彩雲半抬身挪步前行,說道:“老爺今天七搭八搭,不知道說些什麼,別說太太不懂,連我也不明白,倒怪怕的。”說時已到床前,鑽進帳來,剛與雯青打個照面。誰知這個照面不打倒也罷了,這一照面,頓時雯青鼻搧唇動,一手顫索索拉了張夫人的袖,一手指著彩雲道:“這是誰?”張夫人道:“是彩雲呀!怎么也不認得了?”雯青咽著嗓子道:“你別冤我,哪裡是彩雲?這個人明明是贈我盤費進京趕考的那個煙臺妓女梁新燕。我不該中了狀元,就背了舊約,送她五百銀子,趕走她的。”說到此,咽住了,倒只管緊靠了張夫人道:“你救我呀!我當時只為了怕人恥笑,想不到她竟會弔死,她是來報仇!”一言未了,眼睛往上一翻,兩腳往上一伸,一口氣接不上,就厥了過去。張夫人和彩雲一見這光景,頓時嚇做一團。滿房的老媽丫頭也都鳥飛鵲亂起來,喊的喊,拍的拍,握頭髮的,掐人中的,鬧了一個時辰,才算回了過來。寒熱越發重了,神智越發昏了,直到天黑,也沒有清楚一刻。張夫人知道這病厲害,忙叫金升拿片子去請陸大人來看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