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孽海花》第二十四回 憤輿論學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戰


原來菶如這幾年在京沒事,倒很研究了些醫學,讀幾句《湯頭歌訣》,看兩卷《本草從新》,有時碰上些兒不死不活的病症,也要開個把半涼半熱的方兒,雖不能說盧扁重生,和緩再世,倒也平正通達,死不擔差,所以滿京城的王公大人都相信他,不稱他名殿撰,倒叫他名太醫了。就是雯青家裡,一年到頭,上下多少人,七病八痛,都是他包圓兒的,何況此時是雯青自己生病呢!本是個管、鮑舊交,又結了朱、陳新好,一得了信息,不用說車不俟駕地奔來,聽幾句張夫人說來的病源,看一回雯青發現的氣色,一切脈,就搖頭說不好,這是傷寒重症,還夾著氣鬱房勞,倒有些棘手。少不得盡著平生的本事,連底兒掏摸出來,足足磋磨了一個更次,才把那張方兒的君臣佐使配搭好了,交給張夫人,再三囑咐,必要濃煎多服。菶如自以為用了背城借一的力量,必然有鏇乾轉坤的功勞。誰知一帖不靈,兩帖更凶,到了第三日爽性藥都不能吃了。等到小燕叫稚燕來看雯青,卻已到了香迷銅雀、雨送文鴛的時候。那時雯青的至好龔和甫、錢唐卿都聚在那裡,幫著菶如商量醫藥。稚燕走進來,彼此見了,稚燕就順口薦了個外國醫生,和甫、唐卿倒都極口贊成,勸菶如立刻去延請。菶如搖著頭道:“我記得從前曾小侯信奉西醫,後來生了傷寒症,發熱時候,西醫叫預備五六個冰桶圍繞他,還擱一塊冰在胸口,要趕退他的熱。誰知熱可退了,氣卻斷了。這事我可不敢作主。請不請,去問雯青夫人吧!”和甫、唐卿還想說話,忽聽見裡面一片哭聲,沸騰起來,卻把個文園病渴的司馬相如,竟做了玉樓赴召的李長吉了。稚燕趁著他們擾亂的時候,也就溜之大吉。倒是龔和甫、錢唐卿,究竟與雯青道義之交,肝膽相托,竟與菶如同做了託孤寄命的至友,每日從公之餘,彼來此往,幫著菶如料理雯青的後事,一面勸慰張夫人,安頓彩雲;一面發電蘇州,去叫雯青的長子金繼元到京,奔喪成服。後來發訃開喪,倒也異常熱鬧。
開喪之後,過了些時,龔和甫、錢唐卿正和菶如想商量勸也張夫人全家回南。還未議定,誰知那時中國外交上恰正起了一個絕大的風波,龔、錢兩人也就無暇來管這些事了。就是做書的,顧不得來敘這些事了。你道那風波是怎么起的?原來就為朝鮮東學黨的亂事鬧得大起來,果然朝王到我國來請兵救援。我國因朝鮮是數百年極恭順的藩屬,況甲申年金玉均、洪英植的亂事,也靠著天兵戡平禍亂的。這回來請兵,也就按著故事,叫北洋大臣威毅伯先派了總兵魯通一統了盛軍馬步三乾,提督言紫朝領了淮軍一千五百人,前去救援。不料日本聽見我國派兵,藉口那回天津的攻守同盟條約,也派大鳥介圭帶兵徑赴漢城。後來黨匪略平,我國請其撤兵,日本不但不撤兵,反不認朝鮮為我國藩屬,又約我國協力干預他的內政。我國嚴詞駁斥了幾回,日本就日日遣兵調將,勢將與我國決裂。那時威毅伯雖然續派了馬裕坤帶了毅軍,左伯圭統了奉軍,由陸路渡鴨綠江到平壤設防,還是老成持重,不肯輕啟兵端,請了英、俄、法,德各國出來,竭力調停,口舌焦敝,函電交馳,別的不論,只看北洋總督署給北京總理衙門往來的電報,少說一日中也有百來封。不料議論愈多,要挾愈甚,要害坐失,兵氣不揚。這個風聲傳到京來,人人義憤填胸,個個忠肝裂血,朝勵枕戈之志,野聞同袍之歌,不論茶坊酒肆、巷尾街頭,一片聲地喊道:“戰呀!開戰呀!給倭子開戰呀!”誰知就在這一片轟轟烈烈的開戰聲中,倒有兩個瀟瀟灑灑的出奇人物,冒了炎風烈日,帶了硯匣筆床,特地跑到後載門外的十剎海荷花盪畔一座酒樓上,憑欄寄傲,把盞論文。你道奇也不奇?那當兒,一輪日大如盤,萬頃花開似錦,隱隱約約的是西山嵐翠,縹縹渺渺的是紫禁風煙,都趁著一陣薰風,向那酒樓撲來。看那酒樓,卻開著六扇玻璃文窗,護著一桁冰紋畫檻,靠那檻邊,擺著個湘妃竹的小桌兒,桌上羅列些瓜果蔬菜,茶具酒壺,破硯殘箋、斷墨禿筆也七橫八豎的拋在一旁。桌左邊坐著個豐肌雄乾,眉目開張,岸然不愧偉丈夫,卻赤著膊,將辮子盤在頭頂,打著一個椎結。右邊那個,卻是氣凝骨重,顧視清高,眉宇之間,秋色盎然,身穿紫葛衫,手搖鵰翎扇。你道這兩個人到底是誰?原來倒是書中極熟的人兒,左邊的就是有名太史聞韻高,右邊的卻是新點狀元章直蜚。兩人酒酣耳熱,接膝談心,把個看花飲酒的游觀場,當了運籌決策的機密室了。只見聞韻高眉一揚,鼻一掀,一手拿著一海碗的酒,望喉中直倒;一手把桌兒一拍,含糊地道:“大事去了,大事去了!聽說朝王虜了,朝妃囚了,牙山開了戰了!威毅伯還在夢裡,要等英、俄公使調停的訊息哩!照這樣因循坐誤,無怪有名的御史韓以高約會了全台,在宣武門外松筠庵開會,提議參劾哩!前兒莊煥英爽性領了日本公使小村壽太郎覲見起來,當著皇上說了多少放肆的話。我倒不責備莊煥英那班媚外的人,我就不懂我們那位龔老師身為輔弼,聽見這些事也不阻擋,也沒決斷!我昨日謁見時,空費了無數的唇舌。難道老夫子心中,‘和’‘戰’兩字,還沒有拿穩嗎?”章直蜚仰頭微笑道:“大概摸著些邊兒了,拿穩我還不敢說。我問你,昨兒你到底說了些什麼?”韻高道:“你問我說的嗎?我說日本想給我國開戰並非臨時起意的,其中倒有四個原因:甲申一回,李應是被我國虜來,日本不能得志,這是想雪舊怨的原因;朝鮮通商,中國掌了海關,日廷無利可圖,這是想奪實利的原因;前者王太妃薨逝,我朝遣使致唁,朝鮮執禮甚恭,日使相形見絀,這是相爭虛文的原因;金玉均久受日本庇護,今死在中華,又戮了屍,大削日本的體面,這是想洗前羞的原因。攢積這四原因,醞釀了數十年,到了今日,不過借著朝鮮的內亂、中國的派兵做個題目,發泄出來。餓虎思斗、夜郎自大,我國若不大張撻伐,一奮神威,靠著各國的空文勸阻,他哪裡肯甘心就範呢!多一日遲疑,便失一天機會,不要弄到他倒著著爭先,我竟步步落後,那時悔之晚矣!我說的就是這些話,你看怎么樣?”直蜚點點頭道:“你的議論透闢極了。我也想我國自法、越戰爭以來,究竟鎮南的小勝,不敵馬尾的大敗。國威久替,外侮叢生,我倒常怕英、俄、法、德各大國,不論哪一國來嘗試嘗試,都是不了的。不料如今首先發難的,倒是區區島國。雖說幾年來變法自強,蒸蒸日上,到底幅員不廣,財力無多。他既要來螳臂當車,我何妨去全獅搏兔,給他一個下馬威,也可發表我國的兵力,叫別國從此不敢正視。這是對外的情形,固利於速戰,何況中國正辦海軍。上回南北會操時候,威毅伯的奏報也算得鋪張揚厲了,但只是操演的虛文,並未經戰鬥的實驗。即旗綠淮湘,陸路各軍,自平了太平軍,也閒散久了,恐承平無事,士不知兵,正好趁著這番大戰他一場,借硝煙彈雨之場,寓秋獮春苗之意,一旦烽煙有警,鼙鼓不驚。這是對內說,也不可不開戰了。在今早就把這兩層意思,在龔老師處遞了一個手摺,不瞞你說,老師現在是排斥眾議,力持主戰的了。聽說高理惺中堂、錢唐卿侍郎,亦都持戰論。你看不日就有宣戰的明文了。你有條陳,快些趁此時上吧!”韻高忙站起來,滿滿地斟了一大杯酒道:“得此喜信,勝聽撻音,當浮一大白!”於是一口氣喝了酒,抓了一把鮮蓮子過了口,朗吟道:“東海湄,扶桑涘,欲往從之多蛇豕!乘風破浪從此始。”直蜚道:“壯哉,韻高!你竟想投筆從戎嗎?”韻高笑道:“非也。我今天做了一篇請征倭的摺子,想立刻遞奏的,恐怕單銜獨奏,太覺勢孤,特地請你到這裡來商酌商酌,會銜同奏何如?”說著,就從桌上亂紙堆中抽出一個折稿子,遞給直蜚。直蜚一眼就見上面貼著一條紅簽兒,寫著事由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