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孽海花》第三十回 白水灘名伶擲帽 青陽港好鳥離籠


卻說那一天,正是雯青終七後十天上,張夫人照例地借了城外的法源寺替雯青化庫誦經,領了繼元和彩雲同去,在寺中忙了整一天。等到紙宅冥器焚化佛事完畢後,大家都上車回家,彩雲那天坐的車,便是她向來坐的那一輛極華美的大鞍車,駕著一匹菊花青的高頭大騾,趕車的是她的心腹貴兒,出來時她本帶著個小丫頭,卻老早先打發了回家。此時她故意落後,等張夫人和少爺的車先開走了,她才慢吞吞地出寺上車。貴兒是個很乖覺的小子,伺候彩雲上車後,放了車簾,站在身旁問道:“太太好久沒出門了,這兒離楊梅竹斜街沒多遠兒,太太去散散心吧?”彩雲笑道:“小油嘴兒,你怎么知道我要上那兒去呢?你這一向見過他沒有?”貴兒道:“不遇見,我也不說了。昨天三爺還請我喝了四兩白乾兒,說了一大堆的話。他正惦記著你呢!”彩雲道:“別胡說了!我就依你上那兒去。”貴兒一笑,口中就得兒得兒趕著車前進,不一會,到了他們私宅門口。彩雲下了車,吩咐貴兒把車子寄了廠,馬上去知照孫三兒快來。彩雲走進一家高台級、黑漆雙扇大門的小宅門子,早有看守的一對男女,男的叫趙大,女的就是趙大家的,在門房裡接了出來,扶了彩雲向左轉彎進了六扇綠色側牆門,穿過倒廳小院,跨入垂花門。門內便是一座三間兩廂的小院落,雖然小小結構,卻也布置得極其精緻。東首便是臥房,地敷氍毹,屏圍紗繡,一色朱紅細工雕漆的桌椅;一張金匡鏡面宮式的踏步床,襯著蚊帳窗簾,幾毯門幕,全用雪白的紗綢,越顯得光色迷離,盪人心魄。這是彩雲獨出心裁敷設的。當下一進房來,便坐在床前一張小圓矮椅上。趙家的忙著去預備茶水,捧上一隻粉定茶杯,杯內滿盛著綠沉沉新泡的碧螺春。彩雲一壁接在手裡喝著,一壁向趙家的問道:“我一個多月不來,三爺到這兒來過沒有?”趙家的道:“三爺差不多還是天天來,有時和朋友在這兒喝酒、唱曲、賭牌,有時就住下了。”彩雲到:“他給你們說些什麼來?”趙家的道:“他盡發愁,不大說話。說起話來,老是愁著太太在家裡憋悶出病來。”彩雲點點頭兒。此時彩雲被滿房火一般的顏色,挑動了她久郁的情焰,只巴著三兒立刻飛到面前。正盼哩,忽聽院中腳步響,見貴兒一人來了。彩雲忙問道:“怎樣沒有一塊兒來?你瞧見了沒有呢?”貴兒道:“瞧是瞧見了,他也急得什麼似的,想會你。巧了景王府里堂會戲,貞貝子貞大爺一定要叫他和敷二爺合串《四傑村》,十二道金牌似地把他調了去。他托我轉告您,戲唱完了就來,請您耐心等一等。”彩雲聽了,心上十分的不快,但也沒有法兒,就此回去也不甘心,只好叫貴兒且出去候著,自己懶懶地仍舊坐下,和趙家的七搭八扯地胡講了一會,覺得不耐煩,爽性躺在床上養神。靜極而倦,朦矓睡去。等到醒來,見房中已點上燈,忙叫趙家的問什麼時候。趙家的道:“已經晚飯時候了。晚飯已給太太預備著,要開不要開?”彩雲覺得有些飢餓,就叫開上來,沒情沒緒吃了一頓啞飯。又等了兩個鐘頭,還是杳無訊息,真有些耐不住了,忽見貴兒奔也似地進來道:“三爺打發人來了,說今夜不得出城,請太太不要等了,明天再會吧。”這個訊息,真似一盆冷水,直澆到彩雲心裡。當下鼻子裡哼了一聲道:“明天再會,說得好風涼的話兒!管他呢!我們走我們的!”說著,氣憤憤地叫貴兒套車,一徑回家。到得家裡,已在二更時候,明知張夫人還沒睡,她也不去,自管自逕到自己房裡,把衣服脫下一撂,小丫頭接也接不及,撒得一地,倒在床上就睡。其實哪裡睡得著,嘴裡雖怨恨三兒,一顆心卻不由自主地只想三兒好處:多么勇猛,多么伶俐,又多么熨貼。滿擬今天和他取樂一天,填補一月以來的苦況。千不巧,萬不巧,碰上王府的堂會,害我白等了一天。可是越等不著他,心裡越要他,越愛他,有什麼辦法呢!如此翻來復去,直想了一夜,等天一亮,偷偷兒叫貴兒先去約定了。梳洗完了,照例到張夫人那裡去照面。那天,張夫人顏色自然不會好看,問她昨天到了哪裡,這樣回來的晚。她隨便捏了幾句在哪裡聽戲的謊話。張夫人卻正顏厲色地教訓起來說:“現在比不得老爺在的時節,可以由著你的性兒鬧。你既要守節,就該循規蹈矩,豈可百天未滿,整夜在外,成何體統!”彩雲不等張夫人說完,別轉臉冷笑道:“什麼叫做體統?動不動就抬出體統來嚇唬人!你們做大老母的有體統,儘管開口體統、閉口體統。我們既做了小老母早就失了體統,那兒輪得到我們講體統呢!你們怕失體統,那么老實不客氣的放我出去就得了!否則除非把你的誥封借給我不還。”說著,仰了頭轉背自回臥房。張夫人徒受了這意外的頂撞,氣得一佛出世,二佛涅槃,彩雲也不管,回到房裡,貴兒已經回來,告訴她三兒約好在私宅等候。彩雲飯也不吃,人也不帶,竟自上車,直向楊梅竹斜街而來。到得門口,三兒早已紗衫團扇,玉琢粉裝,倚門等待,一見面,便親手拿了車踏凳,扶了彩雲下車,一路走一路說道:“昨兒個真把人掯死了!明知您空等了一天,一定要罵我,可是這班王爺阿哥兒們死釘住了人不放,只顧尋他們的樂,不管人家的死活,這隻好求您饒我該死了!”彩雲灑脫了他手向前跑,含著半惱恨的眼光回瞪著三兒道:“算了吧,別給我貓兒哭耗子似的,知道你昨兒玩的是什麼把戲呢!除了我這傻子,誰上你這當!”三兒追上一步,捱著喊道:“屈天冤枉,造誑的害疔瘡!”說著話,已進了房。兩人坐在中央放的一張雕漆百齡小圓桌上,一般的四個鼓墩,都罩著銀地紅花的錦墊,桌上擺著一盤精巧糖果,一雙康熙五彩的茶缸。趙家的上來伺候了一回,彩雲吩咐她去休息,她退出去了。房中只剩他們倆面對面,彼此久別重逢,自不免訴說了些別後相思之苦。三兒看了彩雲半晌道:“你現在打算怎么樣?難道真的替老金守節嗎?我想你不會那么傻吧!”彩雲道:“說的是,我正為難哩!我是個孤拐兒,自己又沒有見識,心口自商量,誰給我出主意呢?”三兒涎著臉道:“難道我不是你的體己人嗎?”彩雲道:“那么你為什麼不替我想個主意呢?”三兒暗忖那話兒來了,但是我不可鹵莽,便把心事露出,火候還沒有熟呢,回說道:“我很知道你的心,照良心說,你自然願意守;但是實際上,你就是願守,金家人未必容你守,守下去沒得好收場。所以我替你想,除了出來沒有你的活路。”彩雲道:“出來了,怎么樣呢?”三兒道:“像你這樣兒身分,再落煙花,實在有一點犯不著了。而且金家就算許你出來,個見得許你做生意。論正理,自然該好好兒再嫁一個人。不過‘吃了河豚,百樣無味’,你嫁過了金狀元,只怕合得上你胃口的丈夫就難找了。”彩雲忽低下頭去,拿帕子只搵著臉,哽噎地道:“誰還要我這苦命的人呢?若是有人真心愛我,肯體貼我的痴心,不把人一夜一夜地向冰缸里擱,倒滿不在乎狀元不狀元,我都肯跟他走。”三兒聽了這些話,忙走過來,一手替她拭淚,一手摟著她道:“這都是我不好,倒提起你心事來了。快不要哭,我們到床上去躺會子吧!”此時彩雲不由自主地兩條玉臂勾住了三兒項脖,三兒輕輕地抱起彩雲,邁到床心,雙雙倒在枕上。正當春雲初展、漸入佳境之際,趙家的突然闖進房來喊道:“三爺,外邊兒有客立等會你。”三兒倏地坐起來,向彩雲道:“讓我去看一看是誰再來!”彩雲沒防到這陣橫風,恨得牙痒痒的,在三兒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,用力一推道:“去罷,我認得你了!”三兒趁勢兒嘻皮賴臉地往外跑。彩雲賭氣一翻身,朝里床睡了。原想不過一時掃興,誰知越等越沒有訊息,心裡有些著慌,一迭連聲喊趙家的。趙家的帶笑走到床邊道:“太太並沒睡著哩?我倒不敢驚動。天下真有不講理的人!三爺又給景王府派人邀了去了,真和提犯人一般的,連三爺要到裡面來說一聲都不準。我眼睜睜看他拉了走。”這幾句話把彩雲可聽呆了,心裡又氣又詫異,暗想怎么會兩天出來,恰巧碰上兩天都有堂會。三兒儘管紅,從前沒有這么忙過,不要三兒有了別的花樣吧?要是這樣,還是趁早和他一刀兩段的好,省得牽腸掛肚不爽快。沉思了一會,噥噥獨語道:“不會,不會!昨天趙家的不是說我不出來時,他差不多天天來的嗎?若然他有了別人,哪有工夫光顧這空屋了呢?就是他剛才對我的神情,並不冷淡,這是在我老練的眼光下逃不了的。也許事有湊巧,正遇到他真的忙。”忽又悟到什麼似地道:“不對,不對!這裡是我們的秘密小房子,誰都不知道的。景王府里派的人,怎么會跑到這裡來邀了?這明明是假的,是三兒的搗鬼。但他搗這個鬼什麼用意呢?既不是為別人,那定在我身上。噢,我明白了,該死的小王八,他準看透了我貪戀他的一點,想藉此做服我,叫我看得見、吃不著,吊得我胃口火熱辣辣的,不怕我不自投羅網。嚇,好厲害的傢伙!這兩天,我已經被他弄得昏頭昏腦了,可是我傅彩雲也不是窩子貨,今兒個既猜破了你的鬼計,也要叫你認識認識我的手段。”彩雲想到這裡,倒笑逐顏開地坐了起來,立刻叫貴兒套車回家。一路上心裡算:“三兒弄這種手腕雖則可惡,然目的不過要我真心嫁他,並無惡意。若然我設法報復,揭破機關,原不是件難事,不過結果倒弄得大家沒趣,這又何苦來呢!我現在既要跳出金門,外面正要個連手,不如將計就計,假裝上鉤,他為自己利益起見,必然出死力相助。等到我立定了腳,嫁他不嫁他,權還在我,怕什麼呢!”這個主意是彩雲最後的決定,一路心上的輪和車上的輪一般地鏇轉,不覺已到了家門。誰知一進門,恰碰上張夫人為她的事,正請了錢唐卿、陸菶如在那裡商量,她在窗外聽得不耐煩,爽性趁此機會直闖進去,把出去的問題直捷痛快地解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