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孽海花》前言


《孽海花》內容繁富,時間跨度大,如何從總體上把握它的本質特徵?作者對其創作意圖的剖白,對我們頗有啟發。《修改後要說的幾句話》曾云:“這書主幹的意義,只為我看著這30年,是我中國由舊到新的一個大轉關,一方面文化的推移,一方面政治的變動,可驚可喜的現象,都在這時期內飛也似的進行。我就想把這些現象,合攏了它的側影或遠景和相連繫的一些細節事,收攝在我筆頭的攝影機上,叫它自然地一幕一幕地展現,印象上不啻目擊了大事的全景一般。”由是觀之,作者試圖在這部小說里容納30年歷史的本質內容,並表現出它的發展趨勢。質而言之,就是要把《孽海花》寫成一部歷史小說。而所謂歷史小說,已經不同於我國傳統意義上的“歷史演義小說”,歷史演義小說,即歷史的通俗化;而這裡所說的歷史小說,是具有近代意義的新概念。其基本特徵是:“把奇妙和真實”結合在一起,塑造“個人與社會歷史命運更緊密結合的人物”,表現歷史的本質和趨向,最終“把小說提高到歷史哲學的地位”(引號為盧卡契言論)。應該說,《孽海花》已經達到了這樣一種境界,堪稱具有近代意義的歷史小說。這自然與作者對法國文學特別是對大仲馬、雨果的歷史小說具有頗為精到的研究不無關係。
《孽海花》所表現的30年歷史內容,亦即同治中期至光緒後期這一特定歷史階段政治和文化的變遷史。
就政治演變而言,小說以同治中後期為背景,或隱或現地表現了光緒前、中期一系列重大事件的發展歷程:從中法戰爭到中俄領土爭端;從甲午海戰到台灣軍民的反抗侵略;從洋務運動到維新派興起,以至資產階級革命領導的廣州起義的失敗。同時,作者更注重表現諸多政治事件的內在聯繫及其發展趨勢。誠如作者自云:“這書寫政治,寫到清室的亡,全注重德宗和太后的失和,所以寫皇家的婚姻史,寫魚陽伯、余敏的買官,東西宮爭權的事,都是後來戊戌政變,庚子拳亂的根源。”小說中的光緒皇帝生性懦弱,完全被慈禧太后所挾制,即使冊立皇后,亦沒有絲毫的決定權。慈禧將自己的外甥女塞給光緒立為皇后,以為耳目,而光緒所寵愛的姑娘只好屈居皇妃之位,從此東、西宮爭寵的鬧劇愈演愈烈。東、西宮爭寵,實質是光緒與慈禧爭權的表現形式。後來,外間傳言,魚陽伯行賄皇妃,謀上海道肥缺。慈禧就藉機大打出手,立刻廷杖皇妃,並降之為貴人。因此而引起帝後失和。由此而後的戊戌政變、義和團運動直至清王朝覆亡,都與帝後失和相關聯。不過,戊戌政變及以後的事件都在擬寫計畫之內,而並未付諸實施。
小說是如何表現30年來思想文化的變遷呢?作者在《修改後要說的幾句話》中對此亦有明確的揭示:“寫雅敘(聚)園、含英社、讀瀛會、臥雲園、強學會、蘇報社,都是一時文化過程的足跡。”從雅聚園的描寫中,可表現出同治時期一般讀書士子的精神風貌,國家已處岌岌可危的境地,而他們對此卻麻木不仁,對世界大勢幾乎是一無所知,唯一感興趣的就是考究做八股文的要訣,陸菶如就是典型的代表人物。然而,時代風雲的激盪畢竟促使讀書士子階層發生分化,某些思想敏銳的通達之士,開始睜眼看世界,除舉子業之外,亦注重經史百家的學問,而且對西學表現出濃厚的興趣。就在第2回有關雅聚園的描寫之後,敘及金雯青中狀元衣錦還鄉、乘輪船途經上海小住。有洋務派著名人物馮桂芬來訪,見面一番寒暄之後,即以長者口吻勉勵雯青說:“現在是五洲萬國交通時代,從前多少詞章考據的學問,是不盡可以用的……我看現在讀書,最好能通外國語言文字,曉得他所以富強的緣故,一切聲、光、化、電的學問,輪船、槍炮的製造,一件件都要學會他,那才算得個經濟……”一番話足以振聾發聵,直令狀元郎茅塞頓開。隨後,金雯青又應邀赴一品香會客,席間聽薛淑雲(影射薛福成)、王子度(影射黃遵憲)等人“議論風生,都是說著西國政治學藝”,不由暗自慚愧,想道:“我雖中個狀元,自以為名滿天下,哪曉得到了此地,聽著許多海外學問,真是夢想沒有到哩!從今看來,那科名鼎甲是靠不住的,總要學些西法,識些洋務,派入總理衙門當一個差,才能夠有出息哩!”由此意味深長的心理剖白,可見在上海這等開放的城市,學西法、識洋務在知識界已成為時尚。時代畢竟前進了,傳統的詞章考據之學,已遠遠不足以敷用,洋務思想應運而生,盛行於世,思想文化演變之跡甚明。然而,洋務思想自有其先天的不足,它只承認西方各國的船堅炮利及科技的進步,而無視其政治體制較之封建專制亦同樣具有的進步性和優越性。這種輕本而重末的致命弱點,隨著時代的推移而愈益為人們所認識。代之而起的則是以政治體制變革為實質內容的維新變法的思潮。到18回有關“談瀛會”的描敘,就十分清晰地表現了這一思想文化變遷的足跡。從第2回寫金雯青衣錦還鄉、途經上海聆聽薛淑雲、王子度的洋務高論,到18回敘及金雯青由俄返國途經上海參加“談瀛會”,其間經歷了20餘年的時間,這期間思想文化界發生了深刻的變化,康有為的維新變法思想開始在社會傳播,同時,從洋務派中亦分化出一批具有變法思想的改良派。“談瀛會”上,依然是薛淑雲、王子度一班人,而其政治見解較20年前大有進步。“談瀛會”的中心話題是:“吾今自強之道,究以何者為先?”圍繞此論題,各抒高見。或以為力爭外交權為急務;或以為當以練兵為首要;或以為發展經濟為基礎;而最具說服力的論辯,則是以為必以政體變革為第一。而此論實際上最終成為諸名士的共識。毫無疑問,它屬於改良主義的新思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