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孽海花》前言


小說寫到第29回,所反映的時代背景,已是19世紀末期甲午海戰之後的情狀。北洋海軍乃洋務運動的產物,海上一場惡戰,竟不抵島國日本,幾至全軍覆沒。這沉痛的教訓給思想文化界以極大的震動,通達之士為之猛醒,他們清醒地意識到:政體不變革,單是辦辦洋務,終究是難以拯救衰敝的祖國。這種以變革政體為核心內容的維新思想,在甲午海戰之後頗為盛行一時。
與此同時,更有一些思想激進的知識分子,他們以為清朝政府已經腐敗透頂,頑固派勢力在朝廷占居絕對優勢,以和平的方式去變革政體,只不過是浪漫的幻想,最終難以付諸實踐。那么,他們的政治主張又當如何呢?第29回敘及革命派領袖人物楊雲衢(影射楊鴻飛)的演講辭,從而明確揭示了革命派政治主張的本質內容:“現在的中國少不得革命的了!但是不能用著從前野蠻的革命,無知識的革命。以前的革命,撲了專制政府,又添一個專制政府,現在的革命,要組織我黃帝子孫民族共和的政府。”很顯然,這種以“推翻專制,建立共和”為核心的政治主張,比之於維新思想來得更為激烈,亦更為切實!但是,在小說所描寫的那個特定時代,革命派思潮尚未風靡社會。第29回敘及革命中堅人物陳千秋隻身赴滬,試圖聯絡同志,發展革命力量,而結果卻令他大為失望。偌大一個上海,竟難覓知音。且不論花天酒地、醉生夢死的浪子以及惟知買進賣出、膽小怕死的商販,即使“大家推崇的維新外交家王子度,也只是主張廢科舉,興學堂;眾人驚詫的改制新教王唐猷輝(影射康有為),不過說到開國會,定憲法。都是扶牆摸壁的政論,沒一個揮戈回日的奇才”。陳千秋的憂憤,既表達了對維新派切中肯棨的批判,又反映了革命派思想尚缺乏知音的時代特徵。革命派思潮風行於世,那是戊戌變法失敗之後的事情,然而,《孽海花》並未及此便匆忙收場。
總之,循著作者的筆觸,不難尋繹出30年間政治、文化的演變史,從而,使小說具有了“歷史哲學”的意味和境界。雖然,小說中不乏對清延腐敗的揭露和譴責,然而,它只是在反映政治文化變遷史過程中的附帶而已。因此,《孽海花》終究是一部“歷史小說”。只有把握了它的這一本質特徵,對這部小說的理解就會深入一層。
當然,歷史小說並非歷史教科書,即使它取材真實,人物亦歷歷可考(據考證,小說中人物有生活原型者達270餘人),但是,絕不可把它與歷史生活本身等量齊觀。它畢竟是一部精心結撰的“奇妙與真實”結合的文學作品,作者以狀元郎金雯青(影射洪鈞)與名妓傅彩雲(影射趙彩雲)的婚姻生活故事為情節主線,將30年間重要歷史事件的側影及其相關的趣聞佚事,加以剪裁提煉,熔鑄成篇。
《孽海花》的結構頗具獨創性。作者曾對此作過極為形象而確切的比喻。“譬如穿珠,《儒林外史》等是直穿的,拿著一根線,穿一顆算一顆,一直穿到底,是一根珠練;我是蟠曲迴旋著穿的,時收時放,東西交錯,不離中心,是一朵珠花。譬如植物學裡說的花序,《儒林外史》等是上升花序或下降花序,從頭開去,謝了一朵再開一朵,開到末一朵為止。我是傘形花序,從中心幹部一層一層的(地)推展出各種形象來,互相連結,開成一朵球一般的大花。”(《修改後要說的幾句話》)
《孽海花》作為歷史小說,刻劃人物性格吸取了我國古代“良史”的實錄精神。同時,又借鑑了《儒林外史》“秉持公心,指摘時弊”的諷刺手法,以寫實筆法評說事件、權衡人物。即使對威毅伯(影射李鴻章)這樣的人物,亦絕非一概罵倒,既寫他在甲午海戰中負有“因循坐誤”的歷史責任,又不是把失敗的全部責任統統歸咎於他,西太后挪用“一國命脈所系”的海軍經費,威毅伯又如之奈何呢?既寫他害怕開戰的膽怯心理,又寫他的知己知彼、老成持重。既寫他簽訂喪權辱國的《馬關條約》,因而遭到國人唾罵,又從深層次寫出簽約的根源在於國家的貧弱。總之,在作者筆下,威毅伯不是一個被簡單化、臉譜化了的人物,而是一個具有歷史真實感的藝術形象。
《孽海花》在藝術方面,亦多有不足之處。其結構雖雲工巧,獨創性亦顯而易見,但是,把30年間歷史重大事件連結於金、傅婚姻生活故事這條主線,終難免有牽強之處。然而,所有這些終究是白玉中之微瑕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