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儒林外史》第十一回 魯小姐制義難新郎 楊司訓相府薦賢上


楊執中關了門來,坐下問道:“你說是今日那兩個什麼貴人來?”鄒吉甫道:“老先生,你為鹽店裡的事累在縣裡,卻是怎樣得出來的?”楊執中道:“正是,我也不知。那日縣父母忽然把我放了出來,我在縣門口問,說是個姓晉的具保狀保我出來。我自己細想,不曾認得這位姓晉的。老爹,你到底在那裡知道些影子的?”鄒吉甫道:“那裡是甚么姓晉的!這人叫做晉爵,就是婁太師府里三少老爺的管家。少老爺弟兄兩位因在我這裡聽見你老先生的大名,回家就將自己銀子兌出七百兩上了庫,叫家人晉爵具保狀。這些事,先生回家之後,兩位少老爺親自到府上訪了兩次,先生難道不知道么?”楊執中恍然醒悟道:“是了,是了,這事被我這個老嫗所誤!我頭一次看打魚回來,老嫗向我說‘城裡有一個姓柳的’,我疑惑是前日那個姓柳的原差,就有些怕會他。後一次又是晚上回家鄉他說‘那姓柳的今日又來,是我回他去了’。說著,也就罷了。如今想來,柳者,婁也,我那裡猜的到是婁府?只疑惑是縣裡原差。”鄒吉甫道:“你老人家因打這年把官司,常言道得好:‘三年前被毒蛇咬了,如今夢見一條繩子也是害怕。’只是心中疑惑是差人。這也罷了,因前日十二,我在婁府叩節,兩位少老爺說到這話,約我今日同到尊府,我恐怕先生一時沒有備辦,所以帶這點東西來替你做個主人,好么?”楊執中道:“既是兩公錯愛,我便該失到城裡去會他,何以又勞他來?”鄒吉甫道:“既已說來,不消先去,候他來會便了。”
坐了一會,楊執中烹出茶來吃了。聽得叩門聲,鄒吉甫道:“是少老爺來了,快去開門。”才開了門,只見一個稀醉的醉漢闖將進來,進門就跌了一交,扒起來,摸一摸頭,向內里直跑。楊執中定睛看時,便是他第二個兒子楊老六,在鎮上賭輸了,又熱了幾杯燒酒,喝的爛醉,想著來家問母親要錢再去賭,一直往裡跑。楊執中道:“畜生!那裡去?還不過來見了鄒老爹的禮!”那老六跌跌撞撞,作了個揖,就到廚下去了。看見鍋里煮的雞和肉噴鼻香,又悶著一鍋好飯,房裡又放著一瓶酒,不知是那裡來的,不由分說,揭開鍋就要撈了吃。他娘劈手把鍋蓋蓋了。楊執中罵道:“你又不害饞勞病!這是別人拿來的東西,還要等著請客!”他那裡肯依,醉的東倒西歪,只是搶了吃。楊執中罵他,他還睜著醉眼混回嘴。楊執中急了,拿火叉趕著,一直打了出來。鄒老爹且扯勸了一回,說道:“酒菜是候婁府兩位少爺的。”那楊老六雖是蠢,又是酒後,但聽見婁府,也就不敢胡鬧了,他娘見他酒略醒些,撕了一隻雞腿,盛了一大碗飯,泡上些湯,瞞著老子遞與他吃。吃罷,扒上床,挺覺去了。
兩公子直至日暮方到,蘧公孫也同了來。鄒吉甫、楊執中迎了出去。兩公子同蘧公孫進來,見是一間客座,兩邊放著六張舊竹椅子,中間一張書案,壁上懸的畫是楷書朱子《治家格言》,兩邊一幅箋紙的聯,上寫著:“三間東倒西歪屋,一個南腔北調人。”上面貼了一個報帖,上寫:“捷報貴府老爺楊諱允,欽選應天淮安府沐陽縣儒學正堂。京報……”不曾看完,楊執中上來行禮奉坐,自己進去取盤子捧出茶來,獻與各位。
茶罷,彼此說了些聞聲相思的話。三公子指善報帖問道,“這榮選是近來的信么?”楊執中道:“是三年前小弟不曾被禍的時候有此事,只為當初無意中補得一個廩,鄉試過十六七次,並不能掛名榜末。垂老得這一個教官,又要去遞手本,行庭參,自覺得腰胯硬了,做不來這樣的事。當初力辭了患病不去,又要經地方官驗病出結,費了許多周折。那知辭官未久,被了這一場橫禍,受小人駔儈之欺!那時懊惱不如竟到沐陽,也免得與獄吏為伍。若非三先生、四先生相賞於風塵之外,以大力垂手相援,則小弟這幾根老骨頭,只好瘐死囹圄之中矣!此恩此德何日得報!”三公子道:“些須小事,何必掛懷!今聽先生辭官一節,更足仰品高德重。”四公子道:“朋友原有通財之義,何足掛齒。小弟們還恨得知此事已遲,未能早為先生洗脫,心切不安,”楊執中聽了這番話,更加欽敬,又和蘧公孫寒暄了幾句。鄒吉甫道:“二位少老爺和蘧少爺來路遠,想是飢了。”楊執中道:“腐飯已經停當,請到後面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