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儒林外史》第五十五回 添四客述往思來 彈一曲高山流水


一個是開茶館的,這人姓蓋,名寬,本來是個開當鋪的人。他二十多歲的時候,家裡有錢,開著當鋪,又有田地,又有洲場,那親戚本家都是些有錢的。他嫌這些人俗氣,每日坐在書房裡做詩看書,又喜歡畫幾筆畫。後來畫的畫好,也就有許多做詩畫的來同他往來。雖然詩也做的不如他好,畫也畫的不如他好,他卻愛才如命。遇著這些人來,留著吃酒吃飯,說也有,笑也有。這些人家裡有冠、婚、喪、祭的緊急事,沒有銀子,來向他說,他從不推辭,幾百幾十拿與人用。那些當鋪里的小官,看見主人這般舉動,都說他有些呆氣,在當鋪里盡著做弊,本錢漸漸消折了。田地又接連幾年都被水淹,要賠種賠糧,就有那些混賬人來勸他變賣。買田的人嫌田地收成薄,分明值一千的只好出五六百兩。他沒奈何只得賣了。賣來的銀子,又不會生髮,只得放在家裡秤著用,能用得幾時?又沒有了,只靠著洲場利錢還人。不想夥計沒良心,在柴院子裡放火,命運不好,接連失了幾回火,把院子裡的幾萬擔柴盡行燒了。那柴燒的一塊一塊的,結成就和太湖石一般,光怪陸離。那些夥計把這東西搬來給他看。他看見好頑,就留在家裡。家裡人說:“這是倒運的東西,留不得。”他也不肯信,留在書房裡頑。夥計見沒有洲場,也辭出去了。
又過了半年,日食艱難,把大房子賣了,搬在一所小房子住。又過了半年,妻子死了,開喪出殯,把小房子又賣了。可憐這蓋寬頻著一個兒子、一個女兒,在一個僻淨巷內,尋了兩間房子開茶館。把那房子裡面一間與兒子、女兒住。外一間擺了幾張茶桌子,後檐支了一個茶爐子,右邊安了一副櫃檯,後面放了兩口水缸,滿貯了雨水。他老人家清早起來,自己生了火,煽著了,把水倒在爐子裡放著,依舊坐在櫃檯里看詩畫畫。櫃檯上放著一個瓶,插著些時新花朵,瓶旁邊放著許多古書。他家各樣的東西都變賣盡了,只有這幾本心愛的古書是不肯賣的。人來坐著吃茶,他丟了書就來拿茶壺、茶杯。茶館的利錢有限,一壺茶只賺得一個錢,每日只賣得五六十壺茶,只賺得五六十個錢。除去柴米,還做得甚么事?
那日正坐在櫃檯里,一個鄰居老爹過來同他談閒話。那老爹見他十月里還穿著夏布衣裳,問道:“你老人家而今也算十分艱難了,從前有多少人受過你老人家的惠,而今都不到你這裡來走走。你老人家這些親戚本家,事體總還是好的,你何不去向他們商議商議,借個大大的本錢,做些大生意過日子?”蓋寬道:“老爹,‘世情看冷暖,人面逐高低’。當初我有錢的時候,身上穿的也體面,跟的小廝也齊整,和這些親戚本家在一塊,還搭配的上。而今我這般光景,走到他們家去,他就不嫌我,我自己也覺得可厭。至於老爹說有受過我的惠的,那都是窮人,那裡還有得還出來!他而今又到有錢的地方去了,那裡還肯到我這裡來!我若去尋他,空惹他們的氣,有何趣味!”鄰居見他說的苦惱,因說道:“老爹,你這個茶館裡冷清清的,料想今日也沒甚人來了,趁著好天氣,和你到南門外頑頑去。”蓋寬道:“頑頑最好,只是沒有東道,怎處?”鄰居道:“我帶個幾分銀子的小東,吃個素飯罷。”蓋寬道:“又擾你老人家。”
說著,叫了他的小兒子出來看著店,他便同那老爹一路步出南門來。教門店裡,兩個人吃了五分銀子的素飯。那老爹會了賬,打發小菜錢,一徑踱進報恩寺里。大殿南廊,三藏禪林,大鍋,都看了一回。又到門口買了一包糖,到寶塔背後一個茶館裡吃茶。鄰居老爹道:“而今時世不同,報恩寺的遊人也少了,連這糖也不如二十年前買的多。”蓋寬道:“你老人家七十多歲年紀,不知見過多少事,而今不比當年了。像我也會畫兩筆畫,要在當時虞博士那一班名士在,那裡愁沒碗飯吃!不想而今就艱難到這步田地!”那鄰居道:“你不說我也忘了,這麗花台左近有個泰伯祠,是當年句容一個遲先生蓋造的,那年請了虞老爺來上祭,好不熱鬧!我才二十多歲,擠了來看,把帽子都被人擠掉了。而今可憐那祠也沒有照顧,房子都倒掉了。我們吃完了茶,同你到那裡看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