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儒林外史》第四十回 蕭雲仙廣武山賞雪 沈瓊枝利涉橋賣文


蕭雲仙看了邸抄,接了上司行來的公文,只得打點收拾行李,回成都府。比及到家,他父親已臥病在床,不能起來,蕭雲仙到床面前請了父親的安,訴說軍前這些始未緣由,說過,又磕下頭去,伏著不肯起來。蕭昊軒道:“這些事你都不曾做錯,為甚么不起來?”蕭雲仙才把因修城工被工部核減追賠一案說了,又道:“兒子不能掙得一絲半粟孝敬父親,倒要破費了父親的產業,實在不可自比於人,心裡愧恨之極!”蕭昊軒道:“這是朝廷功令,又不是你不肖花消掉了,何必氣惱?我的產業攢湊攏來,大約還有七千金,你一總呈出,歸公便了。”蕭雲仙哭著應諾了。看見父親病重,他衣不解帶,伏伺十餘日,眼見得是不濟事。蕭雲仙哭著問:“父親可有甚么遺言?”蕉昊軒道:“你這話又呆氣了。我在一日,是我的事;我死後,就都是你的事了。總之,為人以忠孝為本,其餘都是未事。”說畢,瞑目而逝。
蕭雲仙呼天搶地,盡哀盡禮,治辦喪事十分盡心。卻自己嘆息道:“人說‘塞翁失馬,未知是福是禍’。前日要不為追賠,斷斷也不能回家,父親送終的事,也再不能自己親自辦。可見這番回家,也不叫做不幸。”喪葬已畢,家產都已賠完了,還少三百多兩銀子,地方官仍舊緊追。適逢知府因盜案的事降調去了。新任知府卻是平少保做巡撫時提拔的,到任後,知道蕭雲仙是少保的人,替他虛出了一個完清的結狀,叫他先到平少保那裡去,再想法來賠補。少保見了蕭雲仙,慰勞了一番,替他出了一角咨文,送部引見。兵部司官說道:“蕭採辦理城工一案,無例題補。應請仍於本千總班次,論俸推升守備。俟其得缺之日,帶領引見。”
蕭雲仙又侯了五六個月,部里才推升了他應天府江淮衛的守備,帶領引見。奉旨:“著往新任。”蕭雲仙領了札付出京,走東路來南京。過了朱龍僑,到了廣武衛地方,晚間住在店裡,正是嚴冬時分。約有二更盡鼓,店家吆呼道:“客人們起來!木總爺來查夜!”眾人都披了衣服坐在鋪上。只見四五個兵打著燈籠,照著那總爺進來,逐名查了。蕭雲仙看見那總爺原來就是木耐。木耐見了蕭雲仙,喜出望外,叩請了安,忙將蕭雲仙請進衙署,住了一宿。
次日,蕭雲仙便要起行,木耐留住道:“老爺且寬住一日,這天色想是要下雪了,今日且到廣武山阮公祠遊玩遊玩,卑弁盡個地主之誼。”蕭雲仙應允了。木耐叫備兩匹馬,同蕭雲仙騎著,又叫一個兵,備了幾樣肴饌和一尊酒,一徑來到廣武山阮公祠內。道士接進去,請到後面樓上坐下。道土不敢來陪,隨即送上茶來。木耐隨手開了六扇窗格,正對著廠武山側面。看那山上,樹木凋敗,又被北風吹的凜凜冽冽的光景,天上便飄下雪花來。蕭雲仙看了,向著木耐說道:“我兩人當日在青楓城的時候,這樣的雪,不知經過了多少,那時倒也不見得苦楚。如今見了這幾點雪,倒覺得寒冷的緊。”木耐道:“想起那兩位都督大老爺,此時貂裘向火,不知怎么樣快活哩!”說著,吃完了酒。蕭雲仙起來閒步。樓右邊一個小閣子,牆上嵌著許多名人題詠,蕭雲仙都看完了。內中一首,題目寫著《廣武山懷古》,讀去卻是一首七言古風。蕭雲仙讀了又讀,讀過幾遍。不覺悽然淚下。木耐在旁,不解其意。蕭雲仙又看了後面一行寫著:“白門武書正字氏稿。”看罷,記在心裡。當下收拾回到衙署,又住了一夜。次日天晴,蕭雲仙辭別木耐要行。木耐親自送過大柳驛,方才回去。
蕭雲仙從浦口過江,進了京城,驗了札付,到了任,查點了運丁,看驗了船隻,同前任的官交代清楚。那日,便問運丁道:“你們可曉的這裡有一個姓武,名書,號正字的,是個甚么人?”旗丁道:“小的卻不知道,老爺問他卻為甚么?”蕭雲仙道:“我在廣武衛看見他的詩,急於要會他。”旗丁道:“既是做詩的人,小的向國子監一問便知了。”蕭雲仙道:“你快些去問。”旗丁次日來回復道:“國子監問過來了。門上說,監里有個武相公,叫做武書,是個上齋的監生,就在花牌樓住。”蕭雲仙道:“快叫人伺侯,不打執事,我就去拜他。”當下一直來到花牌樓,一個坐東朝西的門樓,投進帖去,武書出來會了。蕭雲仙道:“小弟是一個武夫,新到貴處,仰慕賢人君子。前日在廣武山壁上,奉讀老先生懷古佳作,所以特來拜謁。”武書道:“小弟那詩,也是一時有感之作,不想有污尊目。”當下捧出茶來吃了。武書道:“老先生自廣武而來,想必自京師部選的了?”蕭雲仙道:“不瞞老先生,說起來話長。小弟自從青楓城出征之後,因修理城工多用了帑項,方才賠償清了,照千總推升的例,選在這江淮衛。卻喜得會見老先生,凡事要求指教,改日還有事奉商。”武書道:“當得領教。”蕭雲仙說罷,起身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