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儒林外史》第十四回 蘧公孫書坊送良友 馬秀才山洞遇神仙


差人打開看,足足九十二兩,把箱子拿上樓來交與馬二先生,拿著婚書、銀子去了。回到家中,把婚書藏起,另外開了一篇細賬,借貸吃用,衙門使費,共開出七十多兩,只剩了十幾兩銀子遞與宦成。宦成賺少,被他一頓罵道:“你奸拐了人家使女,犯著官法,若不是我替你遮蓋,怕老爺不會打折你的狗腿!我倒替你白白的騙一個老婆,又騙了許多銀子,不討你一聲知感,反問我找銀子!來!我如今帶你去回老爺,先把你這姦情事打幾十板子,丫頭便傳蘧家領去,叫你吃不了的苦,兜著走!”宦成被他罵得閉口無言,忙收了銀子,千恩萬謝,領著雙紅,往他州外府尋生意去了。
蘧公孫從墳上回來,正要去問差人,催著回官,只見馬二先生來候,請在書房坐下,問了些墳上的事務,慢慢說到這件事上來。蘧公孫初時還含糊,馬二先生道:“長兄,你這事還要瞞我么?你的枕箱現在我下處樓上。”公孫聽見枕箱,臉便飛紅了,馬二先生遂把差人怎樣來說,我怎樣商議,後來怎樣怎樣,“我把選書的九十幾兩銀子給了他,才買回這個東西來,而今幸得平安無事。就是我這一項銀子,也是為朋友上一時激於意氣,難道就要你還?但不得不告訴你一遍。明日叫人到我那裡把箱子拿來,或是劈開了,或是竟燒化了,不可再留著惹事!”公孫聽罷大驚,忙取一把椅於,放在中間,把馬二先生捺了坐下,倒身拜了四拜。請他坐在書房裡,自走進去,如此這般,把方才這些話說與乃眷魯小姐,又道:“象這樣的才是斯文骨肉朋友,有意氣!有肝膽!相與了這樣正人君子,也不在了!象我婁家表叔結交了多少人,一個個出乖露醜,若聽見這樣話,豈不羞死!”魯小姐也著實感激,備飯留馬二先生吃過,叫人跟去將箱子取來毀了。
次日,馬二先生來辭別,要往杭州。公孫道:“長兄先生鄉才得相聚,為甚么便要去?”馬二先生道:“我原在杭州選書,因這文海樓請我來選這一部書,今已選完,在此就沒事了。”公孫道:“選書已完,何不搬來我小齋住著,早晚請教。”馬二先生道:“你此時還不是養客的時候。況且杭州各書店裡等著我選考卷,還有些未了的事,沒奈何只得要去。倒是先生得閒來西湖上走走,那西湖山光水色,頗可以添文思。”公孫不能相強,要留他辦酒席餞行。馬二先生道:“還要到別的朋友家告別。”說罷去了,公孫送了出來。到次日,公孫封了二兩銀子,備了些燻肉小萊,親自到文海樓來送行,要了兩部新選的墨卷回去。
馬二先生上船一直來到斷河頭,問文瀚樓的書坊,乃是文海樓一家,到那裡去住。住了幾日,沒有甚么文章選,腰裡帶了幾個錢,要到西湖上走走。
這西湖乃是天下第一個真山真水的景致。且不說那靈隱的幽深,天竺的清雅,只這齣了錢塘門,過聖因寺,上了蘇堤,中間是金沙港,轉過去就望見雷峰塔,到了淨慈寺,有十多里路,真乃五步一樓,十步一閣,一處是金粉樓台,一處是竹籬茅舍,一處是桃柳爭妍,一處是桑麻遍野。那些賣酒的青簾高揚,賣茶的紅炭滿爐,士女遊人,絡繹不絕,真不數“三十六家花酒店,七十二座營弦樓”。
馬二先生獨自一個,帶了幾個錢,步出錢塘門,在茶亭里吃了幾碗茶,到西湖沿上牌樓跟前坐下。見那一船一船鄉下婦女來燒香的,都梳著挑鬢頭,也有穿藍的,也有穿青綠衣裳的,年紀小的都穿些紅綢單裙子。也有模樣生的好些的,都是一個大團白臉,兩個大高顴骨;也有許多疤、麻、疥、癩的。一頓飯時,就來了有五六船。那些女人後面都跟著自己的漢子,掮著一把傘,手裡拿著一個衣包,上了岸散往各廟裡去了。馬二先生看了一遍,不在意里,起來又走了里把多路。望著湖沿上接連著幾個酒店,掛著透肥的羊肉,櫃合上盤子裡盛著滾熱的蹄子、海參、糟鴨、鮮魚,鍋里煮著餛飩,蒸籠上蒸著極大的饅頭。馬二先生沒有錢買了吃,喉嚨里咽唾沫,只得走進一個麵店,十六個錢吃了一碗麵。肚裡不飽,又走到間壁一個茶室吃了一碗茶,買了兩個錢處片嚼嚼,倒覺得有些滋味。吃完了出來,看見西湖沿上柳陰下繫著兩隻船,那船上女客在那裡換衣裳,一個脫去元色外套,換了一件水田披風;一個脫去天青外套,換了一件玉色繡的八團衣服;一個中年的脫去寶藍緞衫,換了一件天青緞二色金的繡衫。那些跟從的女客,十幾個人也都換了衣裳。這三位女客,一位跟前一個丫鬟,手持黑紗團香扇替他遮著日頭,緩步上岸,那頭上珍珠的白光,直射多遠,裙上環佩丁了噹噹的響。馬二先生低著頭走了過去,不曾仰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