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儒林外史》第十七回 匡秀才重遊舊地 趙醫生高踞詩壇

  匡秀才重遊舊地 趙醫生高踞詩壇
話說匡太公自從兒子上府去考,尿屎仍舊在床上。他去了二十多日,就如去了兩年的一般,每日眼淚汪汪,望著門外。那日向他老奶奶說道:“第二個去了這些時總不回來,不知他可有福氣掙著進一個學。這早晚我若死了,就不能看見他在跟前送終!”說著,又哭了。老奶奶勸了一回。忽聽門外一片聲打的響,一個凶神的人趕著他大兒子打了來,說在集上趕集,占了他擺攤子的窩子。匡大又不服氣,紅著眼,向那人亂叫。那人把匡大擔子奪了下來,那些零零碎碎東西,撒了一地,筐子都踢壞了。匡大要拉他見官,口裡說道:“縣主老爺現同我家老二相與,我怕你么!我同你回老爺去!”太公聽得,忙叫他進來,吩咐道:“快不要如此!我是個良善人家,從不曾同人口舌,經官動府。況且占了他攤子,原是你不是,央人替他好好說,不要吵鬧,帶累我不安!”他那裡肯聽,氣狠狠的,又出去吵鬧,吵的鄰居都來圍著看,也有拉的,也有勸的。正鬧著,潘保正走來了,把那人說了幾聲,那人嘴才軟了,保正又道:“匡大哥,你還不把你的東西拾在擔子裡,拿回家去哩,”匡大一頭罵著,一頭拾東西。
只見大路上兩個人,手裡拿著紅紙帖子,走來問道:“這裡有一個姓匡的么?”保正認得是學裡門斗,說道:“好了,匡二相公恭喜進了學了。”便道:“匡大哥,快領二位去同你老爹說。”匡大東西才拾完在擔子裡,挑起擔子,領兩個門斗來家。那人也是保正勸回去了。門斗進了門,見匡太公睡在床上,道了恭喜,把報帖升貼起來。上寫道:“捷報貴府相公匡諱迥,蒙提學御史學道大老爺取中樂清縣第一名人泮。聯科及第。本學公報。”太公歡喜,叫老奶奶燒起茶來,把匡大擔了里的糖和豆腐乾裝了兩盤,又煮了十來個雞子,請門斗吃著。潘保正又拿了十來個雞子來賀喜,一總煮了出來,留著潘老爹陪門斗吃飯。飯罷,太公拿出二百文來做報錢,門斗嫌少,太公道:“我乃赤貧之人,又遭了回祿。小兒的事,勞二位來,這些須當甚么,權為一茶之敬。”潘老爹又說了一番,添了一百文,了斗去了。
直到四五日後,匡超人送過宗師,才回家來,穿著衣中,拜見父母,嫂子是因回祿後就住在娘家去了,此時只拜了哥哥。他哥見他中了個相公,比從前更加親熱些。潘保正替他約齊了分子,擇個日子賀學,又借在庵里擺酒。此舍不同,共收了二十多吊錢,宰了兩個豬和些雞鴨之類,吃了兩三日酒,和尚也來奉承。
匡超人同太公商議,不磨豆腐了,把這剩下來的十幾吊錢把與他哥,又租了兩間屋開個小雜貨店。嫂子也接了回來,也不分在兩處吃了,每日尋的錢家裡盤纏。忙過幾日,匡超人又進城去謝知縣。知縣此番便和他分庭抗禮,留著吃了酒飯,叫他拜做老師。事畢回家,學裡那兩個門斗又下來到他家說話。他請了潘老爹來陪。門斗說:“學裡老爺要傳匡相公去見,還要進見之禮。”匡超人惱了,道:“我只認得我的老師!他這教官,我去見他做甚么?有甚么進見之禮!”潘老爹道:“二相公,你不可這樣說了,我們縣裡老爺雖是老師,是你拜的老師,這是私情。這學裡老師是朝廷制下的,專營秀才,你就中了狀元,這老師也要認的。怎么不去見?你是個寒士,進見禮也不好爭,每位封兩錢銀子去就是了。”當下約定日子,先打發門斗回去。到那日,封了進見禮去見了學師回來,太公又吩咐買個牲醴到祖墳上去拜奠。
那日上墳回來,太公覺得身體不大爽利,從此病一日重似一日,吃了藥也再不得見效,飯食也漸漸少的不能吃了。匡超人到處求神問卜,凶多吉少,同哥商議,把自己向日那幾兩本錢,替太公備後事,店裡照舊不動。當下買了一具棺木,做了許多布衣,合著太公的頭,做了一頂方巾,預備停當。太公奄奄在床,一日昏聵的狠,一日又覺得明白些。那日,太公自知不濟,叫兩個兒子都到跟前,吩咐道:“我這病犯得拙了,眼見得望天的日子遠,入地的日子近。我一生是個無用的人,一塊土也不曾丟給你們,兩間房子都沒有了。第二的僥倖進了一個學,將來讀讀書,會上進一層也不可知,但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,德行是要緊的。我看你在孝弟上用心,極是難得,卻又不可因後來日子略過的順利些,就添出一肚子裡的勢利見識來,改變了小時的心事。我死之後,你一滿了服,就急急的要尋一頭親事,總要窮人家的兒女,萬不可貪圖富貴,攀高結貴。你哥是個混賬人,你要到底敬重他,和奉事我的一樣才是!”兄弟兩個哭著聽了,太公瞑目而逝,合家大哭起來,匡超人呼天搶地,一面安排裝殮。因房屋偏窄,停放過了頭七,將靈樞送在祖塋安葬,滿莊的人都來弔孝送喪。兩弟兄謝過了客。匡大照常開店。匡超人逢七便去墳上哭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