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儒林外史》第十七回 匡秀才重遊舊地 趙醫生高踞詩壇


匡超人聽罷,不勝駭然。同他二路來到斷河頭,船近了岸,正要搬行李。景蘭江站在船頭上,只見一乘轎子歇在岸邊,轎里走出一個人來,頭戴方中,身穿寶藍直裰,手裡接著一把白紙詩扇,扇柄上拴著一個方象牙圖書,後面跟著一個人,背了一個藥箱。那先生下了轎,正要進那人家去,景蘭江喊道:“趙雪兄,久違了!那裡去?”那趙先生回過頭來,叫一聲:“哎呀!原來是老弟!幾時來的?”?”蘭江道:“才到這裡,行李還不曾上岸。”因回頭望著艙里道:“匡先生,請出來,這是我最相好的趙雪齋先生,請過來會會。”匡超人出來,同他上了岸。
景蘭江吩咐船家,把行李且搬到茶室里來。”當下三人同作了揖,同進茶室。趙先生問道,“此位長兄尊姓?”景蘭江道:“這位是樂清匡先生,同我一船來的。”彼此謙遜了一回坐下,泡了三碗茶來。趙先生道:“老弟,你為甚么就去了這些時,叫我終日盼望。”景蘭江道:“正是為些俗事纏著。這些時可有詩會么?”趙先生道:“怎么沒有!前月中翰顧老先生來夭竺進香,邀我們同到天竺做了一天的詩。通政范大人告假省墓,船隻在這裡住了一日,還約我們到船上拈題分韻,著實擾了他一天。御史荀老先生來打撫台的秋風,丟著秋風不打,日日邀我們到下處做詩。這些人都問你。現今胡三公子替湖州魯老先生征輓詩,送了十幾個斗方在我那裡,我打發不清,你來得正好,分兩張去做。”說著,吃了茶,問:”這位匡先生想也在庠,是那位學台手裡恭喜的?”景蘭江道:“就是現任學台。”趙先生微笑道:“是大小兒同案。”吃完了茶,趙先生先別,看病去了。景蘭江問道:“匡先生,你而今行李發到那裡去?”匡超人道:“如今且攏文瀚樓。”景蘭江道:“也罷,你攏那裡去,我且到店裡,我的店在豆腐橋大街上金剛寺前,先生閒著到我店裡來談。”說罷,叫人挑了行李去了。
匡超人背著行李,走到文瀚樓問馬二先生,已是回處州去了。文瀚樓主人認的他,留在樓上住。次日,拿了書子到司前去找潘三爺。進了門,家人回道:“三爺不在家,前幾日奉差到台州學道衙門辦公事去了。”匡超人道:“幾時回家?”家人道:“才去,怕不也還要三四十天功夫。”
匡超人只得回來,尋到豆腐橋大街景家方中店裡,景蘭江不在店內。問左右店鄰,店鄰說道:“景大先生么?這樣好天氣,他先生正好到六橋探春光,尋花問柳,做西湖上的詩。絕好的詩題,他怎肯在店裡坐著?”匡超人見問不著,只得轉身又走。走過兩條街,遠遠望見景先生同著兩個戴方巾的走,匡超人相見作揖。景蘭江指著那一個麻子道:“這位是支劍峰先生。”指著那一個鬍子道:“這位是浦墨卿先生。都是我們詩會中領袖。”那二人問:“此位先生?”景蘭江道:“這是樂清匡超人先生。”匡超人道:“小弟方才在寶店奉拜先生,恰值公出。此時往那裡去?”景先生道:“無事閒遊。”又道:“良朋相遇,豈可分途,何不到旗亭小飲三杯?”那兩位道:“最好。”當下拉了匡超人,同進一個酒店,揀一副坐頭坐下。酒保來問要甚么菜,景蘭江叫了一賣一錢二分銀子的雜膾,兩碟小吃。那小吃,一樣是炒肉皮,一樣就是黃豆芽。拿上酒來。支劍峰問道:“今日何以不去訪雪兄?”浦墨卿道:“他家今日宴一位出奇的客。”支劍峰道:“客罷了,有甚么出奇?”浦墨卿道:”出奇的緊哩!你滿飲一杯,我把這段公案告訴你。”
當下支劍峰斟上酒,二位也陪著吃了。浦墨卿道:“這位客姓黃,是戊辰的進士,而今選了我這寧波府郭縣知縣。他先年在京里同楊執中先生相與。楊執中卻和趙爺相好,因他來浙,就寫一封書子來會趙爺。趙爺那日不在家,不曾會。”景蘭江道:“趙爺官府來拜的也多,會不著他也是常事。”浦墨卿道,“那日真正不在家。次日趙爺去回拜,會著,彼此敘說起來,你道奇也不奇?……”眾人道:“有甚么奇處?”浦墨卿道:“那黃公竟與趙爺生的同年、同月、同日、同時!”眾人一齊道:“這果然奇了!”浦墨卿道:“還有奇處。趙爺今年三十九歲,兩個兒子,四個孫子,老兩個夫妻齊眉,只卻是個布衣;黃公中了一個進士,做任知縣,卻是三十歲上就斷了弦,夫人沒了。而今兒花女花也無。”支劍峰道:“這果然奇!同一個年、月、日、時,一個是這般境界,一個是那般境界,判然不合,可見‘五星’、‘子平’都是不相干的。”說著,又吃了許多的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