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儒林外史》第三十一回 天長縣同訪豪傑 賜書樓大醉高朋


當時同吃了飯。韋四太爺上轎,鮑廷璽又雇了一個驢子,騎上同行。到了天長縣城門口,韋四太爺落下轎說道:“鮑兄,我和你一同走進府里去罷。”鮑廷璽道:“請太爺上轎先行,在下還要會過他管家,再去見少爺。”韋四太爺道:“也罷。”上了轎子,一直來到杜府,門上人傳了進去。
杜少卿慌忙迎出來,請到廳上拜見,說道:“老伯,相別半載,不曾到得鎮上來請老伯和老伯母的安。老伯一向好?”韋四大爺道:“託庇粗安。新秋在家無事,想著尊府的花園,桂花一定盛開了,所以特來看看世兄,要杯酒吃。”杜少卿道:“奉過茶,請老伯到書房裡去坐。”小廝捧過茶來,杜少卿吩咐:“把韋四太爺行李請進來,送到書房裡去。轎錢付與他,轎子打發回去罷。”請韋四太爺從廳後一個走巷內,曲曲折折走進去,才到一個花園。那花園一進朝東的三間。左邊一個樓,便是殿元公的賜書樓,樓前一個大院落,一座牡丹台,一座芍藥台。兩樹極大的桂花,正開的好。合面又是三間敞榭,橫頭朝南三間書房後,一個大荷花池。池上搭了一條橋。過去又是三間密屋,乃杜少卿自己讀書之處。
當請韋四太爺坐在朝南的書房裡,這兩樹桂花就在窗隔外。韋四太爺坐下,問道:“婁翁尚在尊府?”杜少卿道:“婁老伯近來多病,請在內書房住,方才吃藥睡下,不能出來會老伯。”韋四太爺道:“老人家既是有恙,世兄何不送他回去?”杜少卿道:“小侄已經把他令郎、令孫都接在此侍奉湯藥,小侄也好早晚問候,”韋四太爺道:“老人家在尊府三十多年,可也還有些蓄積,家裡置些產業?”杜少卿道:“自先君赴任贛川,把舍下田地房產的賬目,都交付與婁老伯,每銀錢出入,俱是婁老伯做主,先君並不曾問。婁老伯除每年修金四十兩,其餘並不沾一文。每收租時候,親自到鄉里佃戶家,佃戶備兩樣菜與老伯吃,老人家退去一樣,才吃一樣。凡他令郎、令孫來看,只許住得兩天,就打發回去,盤纏之外,不許多有一文錢,臨行還要搜他身上,恐怕管家們私自送他銀子。只是收來的租稻利息,遇著舍下困窮的親戚朋友,婁老伯便極力相助。先君知道也不問。有人欠先君銀錢的,婁老伯見他還不起,婁老伯把借券盡行燒去了。到而今,他老人家兩個兒子,四個孫子,家裡仍然赤貧如洗,小侄所以過意不去。”韋四太爺嘆道:“真可謂古之君子了!”又問道:“慎卿兄在家好么?”杜少卿道:“家兄自別後,就往南京去了。”
正說著,家人王鬍子手裡拿著一個紅手本,站在窗子外不敢進來。杜少卿看見他,說道:“王鬍子,你有甚么話說?手裡拿的甚么東西?”王鬍子走進書房,把手本遞上來,稟道:“南京一個姓鮑的,他是領戲班出身。他這幾年是在外路生意,才回來家。他過江來叩見少爺。”杜少卿道:“他既是領班子的,你說我家裡有客,不得見他,手本收下,叫他去罷。”王鬍子說道:“他說受過先太老爺多少恩德,定要當面叩謝少爺,”杜少卿道:“這人是先太老爺抬舉過的么?”王鬍子道:“是。當年邵奶公傳了他的班子過江來,太老爺著實喜歡這鮑廷璽,曾許著要照顧他的。”杜少卿道:“既如此說,你帶了他進來。”韋四太爺道:“是南京來的這位鮑兄,我才在路上遇見的。”
王鬍子出去,領著鮑廷璽捏手捏腳一路走進來。看見花園寬闊,一望無際,走到書房門口一望,見杜少卿陪著客坐在那裡,頭戴方巾,身穿玉色夾紗直裰,腳下珠履,麵皮微黃,兩眉劍豎,好似畫上關夫子眉毛。王鬍子道:“這便是我家少爺,你過來見。”鮑廷璽進來跪下叩頭。杜少爺扶住道:“你我故人,何必如此行禮?”起來作揖,作揖過了,又見了韋四太爺。杜少卿叫他坐在底下。鮑廷璽道:“門下蒙先老太爺的恩典,粉身碎骨難報。又因這幾年窮忙,在外做小生意,不得來叩見少爺。今日才來請少爺的安,求少爺恕門下的罪。”杜少卿道:“方才我家人王鬍子說,我家太老爺極其喜歡你,要照顧你,你既到這裡,且住下了,我自有道理。”王鬍子道:“席已齊了,稟少爺,在那裡坐?”韋四太爺道:“就在這裡好。”杜少卿躊躕道:“還要請一個客來。”因叫那跟書房的小廝加爵,“去後門外請張相公來罷。”加爵應諾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