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儒林外史》第三十一回 天長縣同訪豪傑 賜書樓大醉高朋


那小廝進去請了少卿出來會臧三爺,作揖坐下。杜少卿道:“三哥,好幾日不見。你文會做的熱鬧?”臧三爺道:“正是。我聽見你門上說到遠客,……慎卿在南京樂而忘返了。”杜少卿道:“是烏衣韋老伯在這裡。我今日請他,你就在這裡坐坐,我和你到書房裡去罷。”臧三爺道:“且坐著,我和你說話。縣裡王父母是我的老師,他在我跟前說了幾次,仰慕你的大才,我幾時同你去會會他。”杜少卿道:“像這拜知縣做老師的事,只好讓三哥你們做。不要說先曾祖、先祖,就先君在日,這樣知縣不知見過多少。他果然仰慕我,他為甚么不先來拜我,倒叫我拜他?況且倒運做秀才,見了本處知縣就要稱他老師,王家這一宗灰堆里的進士,他拜我做老師我還不要,我會他怎的?所以北門汪家今日請我去陪他,我也不去。”臧三爺道:“正是為此。昨日汪家已向王老師說明是請你做陪客,王老師才肯到他家來,特為要會你。你若不去,王老師也掃興。況且你的客住在家裡,今日不陪,明日也可陪。不然,我就替你陪著客,你就到汪家走走。”
杜少卿道,“三哥,不要倒熟話。你這位貴老師總不是甚么尊賢愛才,不過想人拜門生受些禮物。他想著我,叫他把夢做醒些!況我家今日請客,煨的有七斤重的老鴨,尋出來的有九年半的陳酒。汪家沒有這樣好東西吃。不許多話!同我到韋房裡去頑。”拉著就走。臧三爺道:“站著!你亂怎的?這韋老先生不曾會過,也要寫個帖子。”杜少卿道,“這倒使得。”叫小廝拿筆硯帖子出來。臧三爺拿帖子寫了個“年家眷同學晚生臧荼”,先叫小廝拿帖子到書房裡,隨即同杜少卿進來。韋四太爺迎著房門,作揖坐下。那兩人先在那裡,一同坐下。韋四太爺問臧三爺:“尊字?”杜少卿道:“臧三哥尊字蓼齋,是小侄這學裡翹楚,同慎卿家兄也是同會的好友。”韋四太爺道:“久慕,久慕!”臧三爺道:“久仰老先生,幸遇!”張俊民是彼此認得的,臧蓼齋又問:“這位尊姓?”鮑廷璽道:“在下姓鮑,方才從南京回來的。”臧三爺道:“從南京來,可曾認得府上的慎卿先生?”鮑廷璽道:“十七老爺也是見過的。”
當下吃了早飯,韋四太爺就叫把這壇酒拿出來,兌上十斤新酒,就叫燒許多紅炭,堆在桂花樹邊,把酒罈頓在炭上。過一頓飯時,漸漸熱了。張俊民領著小廝,自己動手把六扇窗格盡行下了,把桌子抬到檐內。大家坐下。又備的一席新鮮菜。杜少卿叫小廝拿出一個金杯子來,又是四個玉杯,罈子里舀出酒來吃。韋四太爺捧著金懷,吃一杯,贊一懷,說道:“好酒!”吃了半日。
王鬍子領著四個小廝,抬到一個箱子來。杜少卿問是甚么。王鬍子道:“這是少爺與奶奶、大相公新做的秋衣一箱子。才做完了,送進來與少爺查件數。裁縫工錢已打發去了。”杜少卿道:“放在這裡,等我吃完了酒查。”才把箱子放下,只見那裁縫進來。王鬍子道:“楊裁縫回少爺的話,”杜少卿道:“他又說甚么?”站起身來,只見那裁縫走到天井裡,雙膝跪下,磕下頭去,放聲大哭。杜少卿大驚道:“楊司務!這是怎的?”楊裁縫道:“小的這些時在少爺家做工,今早領了工錢去,不想才過了一會,小的母親得個暴病死了。小的拿了工錢家去,不想到有這一變,把錢都還了柴米店裡,而今母親的棺材衣服,一件也沒有。沒奈何,只得再來求少爺借幾兩銀子與小的,小的慢慢做著工算。”杜少卿道:“你要多少銀子?”裁縫道:“小戶人家,怎敢望多?少爺若肯,多則六兩,少則四兩罷了。小的也要算著除工錢夠還。”杜少卿慘然道:“我那裡要你還。你雖是小本生意,這父母身上大事,你也不可草草,將來就是終身之恨。幾兩銀子如何使得!至少也要買口十六兩銀子的棺材,衣服、雜貨共須二十金。我這幾日一個錢也沒有。也罷,我這一箱衣服也可當得二十多兩銀子。王鬍子,你就拿去同楊司務當了,一總把與楊司務去用。”又道:“楊司務,這事你卻不可記在心裡,只當忘記了的。你不是拿了我的銀去吃酒賭錢,這母親身上大事,人孰無母?這是我該幫你的。”楊裁縫同王鬍子抬著箱子,哭哭啼啼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