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儒林外史》第一回 說楔子敷陳大義 借名流隱括全文


彈指間,過了半年光景。濟南府里有幾個俗財主,也愛王冕的畫,時常要買;又自己不來,遣幾個粗夯小斯,動不動大呼小叫,鬧的王冕不得安穩。王冕不耐煩,就畫了一條大牛貼在那裡;又題幾句詩在上,含著譏刺。也怕從此有口舌,正思量搬移一個地方。
那日清早,才坐在那裡,只見許多男女,啼啼哭哭,在街上過,──也有挑著鍋的,也有籮擔內挑著孩子的,──一個個面黃飢瘦,衣裳襤褸。過去一陣,又是一陣,把街上都塞滿了。也有坐在地上求化錢的。問其所以,都是黃河沿上的州縣,被河水淹了。田廬房舍,盡行漂沒。這是些逃荒的百姓,官府又不管,只得四散覓食。王冕見此光景,過意不去,嘆了一口氣道:“河水北流,天下自此將大亂了。我還在這裡做甚么!”將些散碎銀子收拾好了,栓束行李,仍舊回家。入了浙江境,才打聽得危素已還朝了。時知縣也升任去了。因此放心回家,拜見母親。看見母親健康如常,心中歡喜。母親又向他說秦老許多好處。他慌忙打開行李,取出一匹繭綢,一包柿餅,拿過去謝了秦老。秦老又備酒與他洗塵。
自此,王冕依舊吟詩作畫,奉養母親。又過了六年,母親老病臥床,王冕百方延醫調治,總不見效。一日,母親吩咐王冕道:“我眼見不濟事了。但這幾年來,人都在我耳根前說你的學問有了,該勸你出去作官。作官怕不是榮宗耀祖的事?我看見那些作官的,都不得有甚好收場。況你的性情高傲,倘若弄出禍來,反為不美。我兒可聽我的遺言,將來娶妻生子,守著我的墳墓,不要出去作官。我死了,口眼也閉!”王冕哭著應諾。他母親奄奄一息,歸天去了。王冕擗踴哀號,哭得那鄰舍之人,無不落淚。又虧秦老一力幫襯,製備衣衾棺槨。王冕負土成墳,三年苫塊,不必細說。
到了服闋之後,不過一年有餘,天下就大亂了。方國珍據了浙江,張士誠據了蘇州,陳友諒據了湖廣,都是些草竊的英雄。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陽,得了金陵,立為吳王,乃是王者之師;提兵破了方國珍,號令全浙,鄉村都市,並無騷擾。
一日,日中時分,王冕正從母親墳上拜掃回來,只見十幾騎馬竟投他村里來。為頭一人,頭戴武巾,身穿團花戰袍,白淨面皮,三綹髭鬚,真有龍鳳之表。那人到門首下了馬,向王冕施禮道:“動問一聲,那裡是王冕先生家?”王冕道:“小人王冕,這裡便是寒舍。”那人喜道:“如此甚妙,特來晉謁。”吩咐從人下馬,屯在外邊,把馬都系在湖邊柳樹上;那人獨和王冕攜手進到屋裡,分賓主施禮坐下。
王冕道:“不敢!拜問尊官尊姓大名,因甚降臨這鄉僻所在?”那人道:“我姓朱,先在江南起兵,號滁陽王,而今據有金陵,稱為吳王的便是;因平方國珍到此,特來拜訪先生。”王冕道:“鄉民肉眼不識,原來就是王爺。但鄉民一介愚人,怎敢勞王爺貴步?”吳王道:“孤是一個粗鹵漢子,今得見先生儒者氣象,不覺功利之見頓消。孤在江南,即慕大名,今來拜訪,要先生指示:浙人久反之後,何以能服其心?”王冕道:“大王是高明遠見的,不消鄉民多說。若以仁義服人,何人不服,豈但浙江?若以兵力服人,浙人雖弱,恐亦義不受辱。不見方國珍么?”吳王嘆息,點頭稱善!兩人促膝談到日暮。那些從者都帶有乾糧,王冕自到廚下,烙了一斤麵餅,炒了一盤韭菜,自捧出來陪著。吳王吃了,稱謝教誨,上馬去了。這日,秦老進城回來,問及此事,王冕也不曾說就是吳王,只說是軍中一個將官,向年在山東相識的,故此來看我一看。說著就罷了。
不數年間,吳王削平禍亂,定鼎應天,天下統一,建國號大明,年號洪武。鄉村人個個安居樂業。到了洪武四年,秦致又進城裡,回來向王冕道:“危老爺已自問了罪,發在和州去了;我帶了一本邸鈔來給你看。”王冕接過來看,才曉得危素歸降之後,妄自尊大;在太祖面前自稱老臣。太祖大怒,發往和州守余闕墓去了。此一條之後,便是禮部議定取士之法:三年一科,用五經、四書、八股文。王冕指與秦老看道:“這個法卻定的不好。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,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。”說著,天色晚了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