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儒林外史》第七回 范學道視學報師恩 王員外立朝敦友誼

  范學道視學報師恩 王員外立朝敦友誼

話說嚴貢生因立嗣興訟,府、縣都告輸了,司里又不理,只得飛奔到京,想冒認同學台的親戚,到部里告伏。一直來到京師,周學道已升做國子監司業了。大著膽,竟寫一個“眷姻晚生”的帖,門上去投。長班傳進帖,周司業心裡疑惑,並沒有這個親戚。正在沉吟,長班又送進一個手本,光頭名字,沒有稱呼,上面寫著“范進”,周司業知道是廣東拔取的,如今中了,來京會試,更叫快請進來。范進進來,口稱恩師,叩謝不已。周司業雙手扶起,讓他坐下,開口就問:“賢契同鄉,有個甚么姓嚴的貢生么?他方才拿姻家帖子來拜學生,長班問他,說是廣東人,學生則不曾有這門親戚。”范進道:“方才門人見過,他是高要縣人,同敝處周老先生是親戚,只不知老師可是一家?”周司業道:“雖是同姓,卻不曾序過,這等看起來,不相干了。”即傳長班進來吩咐道:“你去向那嚴貢主說,衙門有公事,不便請見,尊帖也帶了回去罷。”長班應請回去了。
周司業然後與范舉人話舊道:“學生前科看廣東榜,知道賢契高發,滿望來京相晤,不想何以遲至今科?”范進把丁母憂的事說了一遍,周司業不勝嘆息,說道:“賢契績學有素,雖然耽遲幾年,這次南宮一定入選。況學生已把你的大名常在當道大老面前薦揚,人人都欲致之門下。你只在寓靜坐,揣摩精熟。若有些須缺少費用,學生這裡還可相幫。”范進道:“門生終身皆頂戴老師高厚栽培。”又說了許多話,留著吃了飯,相別去了。
會試已畢,范進果然中了進士。授職部屬,考選御史。數年之後,欽點山東學道,命下之日,范學道即來叩見周司業。周司業道:“山東雖是我故鄉,我卻也沒有甚事相煩。只心裡記得訓蒙的時候,鄉下有個學生叫荀玫,那時才得七歲,這又過了十多年,想也長成人了。他是個務農的人家,不知可讀得成書,若是還在應考,賢契留意看看,果有一線之明,推情撥了他,也了我一番心愿。”范進聽了,專記在心,去往山東到任。
考事行了大半年,才按臨兗州府,生童共是三棚,就把這件事忘懷了。直到第二日要發童生案,頭一晚才想起來,說道:“你看我辦的是甚么事!老師托我漢上縣荀玫,我怎么並不照應?大意極了!”慌忙先在生員等第卷子內一查,全然沒有。隨即在各幕客房裡把童生落卷取來,對著名字、坐號,一個一個的細查,查遍了六百多卷子,並不見有個荀玫的卷子。學道心裡煩悶道:“難道他不曾考?”又慮著:“若是有在裡面,我查不到,將來怎樣見老師?還要細查,就是明日不出案也罷。”一會同幕客們吃酒,心裡只將這件事委決不下。眾幕賓也替疑猜不定。
內中一個少年幕客蘧景玉說道:“老先生這件事倒合了一件故事。數年前有一位老先生點了四川學差,在何景明先生寓處吃酒,景明先生醉後大聲道:‘四川如蘇軾的文章,是該考六等的了。’這位老先生記在心裡,到後典了三年學差回來,再會見何老先生,說:‘學生在四川三年,到處細查,並不見蘇軾來考,想是臨場規避了。’”說罷將袖子掩了口笑。又道:“不知這荀玫是貴老師怎么樣向老先生說的?”范學道是個老實人,也不曉得他說的是笑話,只愁著眉道:“蘇軾既文章不好,查不著也罷了,這荀玫是老師要提撥的人,查不著不好意思的。”一個年老的幕客牛布衣道:“是汶上縣?何不在已取中入學的十幾卷內查一查?或者文字好,前日已取了也不可知。”學道道:“有理,有理。”忙把已取的十幾卷取來對一對號簿,頭一卷就是荀玫。學道看罷,不覺喜逐顏開,一天愁都沒有了。
次早發出案來,傳齊生童發落。先是生員。一等、二等、三等都發落過了;偉進四等來,汶上縣學四等第一名上來是梅玖,跪著閱過卷,學道作色道:“做秀才的人,文章是本業,怎么荒謬到這樣地步!平日不守本分,多事可知!本該考居極等,姑且從寬,取過戒飭來,照例責罰!”梅玖告道:“生員那一日有病,故此文字糊塗,求大老爺格外開恩!”學道道:“朝廷功令,本道也做不得主。左右,將他扯上凳去,照例責罰!”說著,學裡面一個門斗已將他拖在凳上。梅玖急了,哀告道:“大老爺!看生員的先生面上開恩罷!”學道道:“你先生是那一個?”梅玖道:“現任國子監司業周蕢軒先生,諱進的,便是生員的業師。”范學道道:“你原來是我周老師的門生。也罷,權且免打。”門斗把他放起來,上來跪下,學道吩咐道:“你既出周老師門下,更該用心讀書。象你做出這樣文章,豈不有玷門牆挑李?此後須要洗心改過,本道來科考時,訪知你若再如此,斷不能恕了!”喝道:“趕將出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