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儒林外史》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戶行兇鬧捷報


次日,行香掛牌,先考了兩場生員。第三場是南海、番禺兩縣童生。周學道坐在堂上,見那些童生紛紛進來,也有小的,也有老的,儀表端正的,獐頭鼠目的,衣冠齊楚的,襤褸破爛的。最後點進一個童生來,面黃肌瘦,花白鬍須,頭上戴一頂破氈帽。廣東雖是氣候溫暖,這時已是十二月上旬;那童生還穿著麻布直裰,凍得乞乞縮縮,接了卷子,下去歸號。
周學道看在心裡,封門進去。出來放頭牌的時節,坐在上面,只見那穿麻布的童生上來交卷,那衣服因是朽爛了,在號里又扯破了幾塊。周學道看看自己身上,緋袍錦帶,何等輝煌?因翻一翻點名冊,問那童生道:“你就是范進?”范進跪下道:“童生就是”。學道道:“你今年多少年紀了?”范進道:“童生冊上寫的是三十歲,童生實年五十四歲。”學道道:“你考過多少回了?”范進道:“童生二十歲應考,到今考過二十餘次。”學道道:“如何總不進學?”范進道:“總因童生文字荒謬,所以各位大老爺不曾賞取。”周學道道:“這也未必盡然。你且出去,卷子待本道細看。”范進磕頭下去了。
那時天色尚早,並無童生交卷,周學道將范進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。心裡不喜道:“這樣的文字,都說的是些甚么話!怪不得不進學。”丟過一邊不看了。又坐了一會,還不見一個人來交卷,心裡想道:“何不把范進的卷子再看一遍?倘有一線之明,也可憐他苦志。”從頭至尾,又看了一遍,覺得有些意思;正要再看看,卻有一個童生來交卷。
那童生跪下道:“求大老爺面試。”學道和顏道:“你的文字已在這裡了,又面試些甚么?”那童生道:“童生詩、詞、歌、賦都會,求大老爺出題面試。”學道變了臉道:“當今天子重文章,足下何須講漢唐?像你做童生的人,只該用心做文章;那些雜覽,學他做甚么?況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,難道是來此同你談雜學的么?看你這樣務名而不務實,那正務自然荒廢,都是些粗心浮氣的話,看不得了!左右的!趕了出去!”一聲吩咐過了,兩旁走過幾個如狼似虎的公人,把那童生叉著膊子,一路跟頭,叉到大門外。周學道雖然趕他出去,卻也把卷子取來看看。那童生叫做魏好古,文字也還清通。學道道:“把他低低的進了學罷。”因取過筆來,在卷子尾上點了一點,做個記認。又取過范進卷子來看,看罷,不覺嘆息道:“這樣文字,連我看一兩遍也不能解,直到三遍之後,才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,真乃一字一珠!可見世上糊塗試官,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!”忙取筆細細圈點,卷面上加了三圈,即填了第一名;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過來,填了第二十名。將各卷匯齊,帶了進去。發山案來,范進是第一。謁見那日,著實讚揚了一回。點到二十名,魏好古上去,又勉勵了幾句‘用心舉業,休學雜覽’的話,鼓吹送了出去。次日起馬,范進獨自送在三十里之外,轎前打恭。周學道又叫到跟前,說道:“‘龍頭屬老成。’本道看你的文字,火候到了;即在此科,一定發達。我復命之後,在京專候。”范進又磕頭謝了,起來立著。學道轎子,一擁而去。范進立著,直望見門影子抹過前山,看不見了,方才回到下處,謝了房主人。他家離城還有四十五里路,連夜回來,拜見母親。
家裡住著一間草屋,一扇披子。門外是個茅草棚。正屋是母親住著,妻子住在披房裡。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戶的女兒。范進進學回家,母親妻子,俱各歡喜;正待燒鍋做飯,只見他丈人胡屠戶,手裡拿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,走了進來。范進向他作揖,坐下。胡屠戶道:“我自倒運,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世寶窮鬼,歷年以來,不知累了我多少;如今不知因我積了甚么德,使你中了個相公,所以帶瓶酒來賀你。”范進唯唯連聲,叫太太把腸子煮了,燙起酒來,在茅棚下坐著。母親和媳婦在廚下做飯。胡屠戶又吩咐女婿道:“你如今既中了相公,凡事要立起個體統來。比如我這行業里,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,又是你的長親,你怎敢在我們面前裝大?若是家門口這些種田的、扒糞的,不過是平頭百姓,你若同他拱手作揖,平起平坐,這就是壞了學校規矩,連我臉上都無光了。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,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,免得惹人笑話。”范進道:“岳父見教的是。”胡屠戶又道:“親家母也來這裡坐著吃飯。老人家每日小菜飯想也難過。我女兒也吃些;自從進了你家門,這幾十年,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哩?可憐!可憐!”說罷,婆媳雨個,都來坐著吃了飯。吃到日西時分,胡屠戶吃的醉醺醺的,這裡母子兩個,千恩萬謝。屠戶橫披了衣服,挺著肚子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