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儒林外史》第四十四回 湯總鎮成功歸故鄉 餘明經把酒問葬事


因走南京過,想起:“天長杜少卿住在南京利涉橋河房裡,是我表弟,何不順便去看看他?”便進城來到杜少卿家。杜少卿出來接著,一見表兄,心裡歡喜,行禮坐下,說這十幾年闊別的話。余大先生嘆道:“老弟,你這些上好的基業,可惜棄了。你一個做大老官的人,而今賣文為活,怎么弄的慣?”杜少卿道:“我而今在這裡,有山川朋友之樂,倒也住慣了。不瞞表兄說,我愚弟也無甚么嗜好,夫妻們帶著幾個兒子,布衣蔬食,心裡淡然。那從前的事,也追悔不來了。”說罷奉茶與表兄吃。吃過,杜少卿自己走進去和娘子商量,要辦酒替表兄接風。此時杜少卿窮了,辦不起,思量方要拿東西去當。這日是五月初三,卻好莊耀江家送了一擔禮來與少卿過節。小廝跟了禮,拿著拜匣,一同走了進來,那禮是一尾鰣魚,兩隻燒鴨,一百個粽子,二斤洋糖,拜匣里四兩銀子。杜少卿寫回帖叫了多謝,收了。那小廝去了。杜少卿和娘子說:“這主人做得成了。”當下又添了幾樣,娘子親自整治酒肴。遲衡山、武正字住的近,杜少卿寫說帖,請這兩人來陪表兄。二位來到,敘了些彼此仰慕的話,在河房裡一同吃酒。
吃酒中間,余大先生說起要尋地葬父母的話。遲衡山道:“先生,只要地下乾暖,無風無蟻,得安先人,足矣。那些發富發貴的話,都聽不得。”余大先生道:“正是。敝邑最重這一件事。人家因尋地艱難,每每耽誤著先人不能就葬。小弟卻不曾究心於此道。請問二位先生:這郭噗之說,是怎么個源流?”遲衡山嘆道:“自冢人墓地之官不設,族葬之法不行,士君子惑於龍穴、沙水之說,自心裡要想發達,不知已墮於大逆不道。”余大先生驚道:“怎生便是大逆不道?”遲衡山道:“有一首詩念與先生聽:‘氣散風沖那可居,先生理骨理何如?日中尚未逃兵解,世上人猶信《葬書》!’這是前人吊郭公墓的詩。小弟最恨而今術士托於郭噗之說,動輒便說:‘這地可發鼎甲,可出狀元。’請教先生:狀元官號始於唐朝,郭噗晉人,何得知唐有此等官號,就先立一法,說是個甚么樣的地就出這一件東西?這可笑的緊!若說古人封拜都在地理上看得出來,試問淮陰葬母,行營高敞地,而淮陰王侯之貴,不免三族之誅,這地是凶是吉?更可笑這些俗人,說本朝孝陵乃青田先生所擇之地。青田命世大賢,敷布兵、農、禮、樂,日不暇給,何得有閒工夫做到這一件事?洪武即位之時,萬年吉地,自有術士辦理,與青田甚么相干!”
余大先生道:“先生,你這一番議論真可謂之發蠓振聵。”武正字道:“衡山先生之言一絲不錯,前年我這城中有一件奇事,說與諸位先生聽。”余大先生道:“願聞,願聞。”武正字道:“便是我這裡下浮橋地方施家巷裡施御史家。”遲衡山道:“施御史家的事我也略聞,不知其詳。”武正字道:“施御史昆玉二位。施二先生說,乃兄中了進士,他不曾中,都是大夫人的地葬的不好,只發大房,不發二房,因養了一個風水先生在家裡,終日商議遷墳。施御史道:‘已葬久了,恐怕遷不得。’哭著下拜求他,他斷然要遷。那風水又拿話嚇他說:‘若是不遷,二房不但不做官,還要瞎眼。’他越發慌了,托這風水到處尋地,家裡養著一個風水,外面又相與了多少風水。這風水尋著一個地,叫那些風水來覆。那曉得風水的講究叫做:父做子笑,子做父笑,再沒有一個相同的。但尋著一塊地,就被人覆了說:‘用不得。’家裡住的風水急了,又獻了一塊地,便在那新地左邊,買通了一個親戚來說,夜裡夢見老太太鳳冠霞帔,指著這地與他看,要葬在這裡。因這一塊地是老太太自己尋的,所以別的風水才覆不掉,便把母親硬遷來葬。到遷墳的那日,施御史弟兄兩位跪在那裡,才掘開墳,看見了棺木,墳里便是一鼓熱與直衝出來,衝到二先生眼上,登時就把兩隻眼瞎了。二先生越發信這風水竟是個現在的活神仙,能知過去未來之事,後來重謝了他好幾百兩銀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