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儒林外史》第九回 婁公子捐金贖朋友 劉守備冒姓打船家


此時正值秋末冬初,晝短夜長,河裡有些朦朧的月色;這小船乘著月色,搖著櫓走。那河裡各家運租米船,挨擠不開;這船卻小,只在船旁邊擦過去。看看二更多天氣,兩公子將要睡下,忽聽一片聲,打得河路響,這小船卻沒有燈,艙門又關著。四公子在板縫裡張一張,見上流處一隻大船,明晃晃點著兩對大高燈;一對燈上字‘相府’,一對是‘通政司大堂’,船上站著幾個如狼似虎的人,手拿鞭子,打那擠河路的船。四公子嚇了一跳,低叫“三哥!你過來看,這是那個?”三公子來看了,“這僕人卻不是我家的嘛。”說著,那大船已到了跟前,拿鞭子打這小船的船家;船家道:“好好的一條河路,你走就走罷了,行兇乾么?”船上那些人道:“狗養的奴才!你睜開驢眼看看燈籠上的字,船是那家的船!”船家道:“你燈上掛著‘相府’我知道你是那個宰相家!”那些人道:“瞎眼的死囚!湖州除了婁府,還有第二個宰相?”船家道:“婁府!罷了,是那一位老爺?”那船上道:“我們是婁三老爺裝租米的船,誰人不曉得!這狗養的,再回嘴,拿繩子來把他拴在船頭上;明日回過三老爺,拿帖子送到縣裡,且打幾十板子再講!”船家道:“婁三老爺現在我船上,你那裡又有個婁三老爺出來了?”兩公子聽著暗笑。
船家開了艙板:“請三老爺出來,給他們認一認。”三公子走在船頭上。此時月尚未落,映著那邊的燈光,照得雪亮。三公子問道:“你們是我家那一房的家人?”那些人卻認得三公子,一齊都慌了,齊跪下道:“小人們的主人卻不是老爺一家;小人們的主人劉老爺曾做過守府。因從莊上運些租米,怕河路里擠,大膽借了老爺府里官銜;不想就衝撞了三老爺的船,小的們該死了!”三公子道:“你主人雖不是我本家,卻也同在鄉里,借個官銜燈籠何妨?但你們在河道里行兇打人,卻使不得。你們說是我家,豈不要壞了我家的聲名?況你們也是知道的,我家從沒有人敢做這樣事。你們起來,就回去見了你們主人,也不必說在河裡遇著我的這一番話,只是下次也不必如此。難道我還計較你們不成?”眾人應諾,謝了三老爺恩典,磕頭起來,忙把兩副高燈吹熄,將船泊到河邊上歇息去了。
三公子進艙來,同四公子笑了一回;四公子道:“船家,你實不該說出我家三老爺在船上,又請出給他看;使他們掃這一場大興,是何意思?”船家道:“不說,他把我船板要打通了!好不兇惡!這一會才現出原形來了。”說罷,兩公子解衣就寢。小船搖櫓行了一夜,清晨已到新市鎮泊岸;兩公子取水洗了面,吃了些茶水點心,吩咐了船家“好好的看船,在此伺候。”兩人走上岸,來到市稍盡頭鄒吉甫女兒家,見關著門,敲門問了一問,才知道老鄒夫婦兩人,都接到東莊去了。女兒留兩位老爺吃茶,也不曾坐。
兩人出了鎮市,沿著大路走去有四里多路,遇著一個挑柴的樵夫,問他“這裡有個楊執中老爺,家住在那裡?”樵夫用手指著:“遠望著一片紅的,便是他家屋後,你們打從這小路穿過去”。兩位公子謝了樵夫,披榛覓路,到了一個村子;不過四五家人家,幾間茅屋。屋後有兩棵大楓樹,楓葉通紅,知道這是楊家屋後了。又一條小路,轉到前門,門前一條澗溝,上面小小板橋。兩公子過了橋,看見楊家兩扇板門關著。見人走到,那狗便吠起來。三公子前來叩門,叩了半日,裡面走出一個老嫗來,身上衣服甚是破爛。兩公子向前問道:“你這裡是楊執中老爺家么?”問了兩遍,方才點頭道:“便是。你是那裡來的?”兩公子道:“我弟兄兩個姓婁,在城裡住,特來拜訪楊執中老爺的。”那老嫗又聽不明白,說逆:“是姓劉么?”兩公子道:“姓婁。你只向老爺說是大學士婁家便知道了。”
老嫗道:“老爺不在家裡。從昨日出門看他打魚,並不曾回來,你們有甚么說話,改日再來罷。”說罷,也不曉得請進去請坐吃茶,竟自關了門,回去了。兩公子不勝惆悵;立了一會,只得仍舊過橋,依著原路,回到船上,進城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