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儒林外史》第四回 薦亡齋和尚契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


范舉人因母親做佛事,和尚被人拴了,忍耐不得,隨即拿帖子向知縣說了。知縣差班頭將和尚解放,女人則交給美之領了家去;一班流氓帶著,明日早堂發落。眾人慌了,求張鄉紳帖子在知縣處說情,知縣準了,早堂帶進,罵了幾句,扯一個淡,趕了出去。和尚同眾人,倒在衙門口用了幾十兩銀子。
僧官先去范府謝了。次日方帶領僧眾來鋪結壇場,掛佛像;兩邊十殿□君。吃了開經面,打動鐃鈸叮噹,念了一卷經,擺上早齋來。八眾僧人,連司賓的魏相公共九位,坐了兩席。才吃著,長班報客到。
魏相公放下碗出去迎接進來,原來是張周兩位鄉紳,烏紗帽,淺色圓領,粉底皂靴。魏相公陪著,一直擁到靈前去了。內中一個和尚向僧官道:“方才進去的,就是張大房裡靜齋老爺,他和你是田鄰,你也該過去問候一聲才是。”僧官道:“也罷了!張家是甚么有意思的人?想起我前日這一番是非,那裡是甚么流氓,就是他的佃戶。商議定了,做鬼做神,來弄送我。不過要簸掉我幾兩銀子,好把屋後那一塊田賣給他;‘使心用心,反害了自身!’後來縣裡老爺要打他莊戶,一般也慌了,腆著臉拿帖子去說,惹得縣主不喜歡。”又道:“他沒常理的事多哩!就像周三房裡做過巢縣家的大姑娘,是他的外甥女兒;三房裡曾托我說媒,我替他講西鄉里封大戶家,好不有錢。張家硬主張著許給方才這窮不了的小魏相公。因他進個學,又說他會作個甚么詩詞。前日替這裡作了一個薦亡的疏,我拿了給人看;說是錯了三個字。像這都是作孽!眼見得那二姑娘也要許人家了,又不知撮弄給個甚么人?”說著,聽見靴底響,眾和尚擠擠眼,僧官就不言語了。
兩位鄉紳出來,同和尚拱一拱手,魏相公送了出去。眾和尚吃完了齋,洗了臉和手,吹打拜懺,行香放燈,施食散花,跑五方。整整鬧了三晝夜,方才散了。
光陰彈指,七七之期已過,范舉人出門謝了孝。一日,張靜齋來問候,還有話說,范舉人叫請在靈前一個小書房裡坐下,穿著喪服,頭戴麻巾,出來相見,先謝了喪事裡諸凡相助的話。張靜齋道:“老伯母的大事,我們做子侄的,理應效勞。想老伯母這樣大壽歸天,也罷了。只是誤了世先生此番會試。看來,想是祖塋安葬了?可曾定有日期?”范舉人道:“今年山向不利,只好來秋舉行,但費用尚在不敷。”張靜齋屈指一算:“銘旌是用周學台的銜,墓誌托魏朋友將就做一篇,卻是用誰的名?其餘殯儀、桌席、執事吹打,以及雜用、飯食、破土、謝風水之類,須三百多銀子。”
正算著,捧出茶來吃了。張靜齋又道:“三載居廬,自是正理;但世先生為安葬大事,也要到外邊設法使用,似乎不必拘泥。現今高發之後,尚不曾到貴老師處問候;高要地方肥美,或可秋風一二。弟意也要去拜候敝世叔,何不相約而行?一路上車舟之費,弟自當措辦,不須世先生費心。”范舉人道:“極承老先生厚愛,只不知大禮上可行得?”張靜齋道:“禮有經,亦有權;想沒有甚么行不得處。”范舉人又謝了。
張靜齋約定日期,雇齊夫馬,帶了從人,取路往高要縣進發。於路上商量說:“此來一者見老師;二者,先太夫人墓誌,也要借湯公的官銜名字。”不一日,進了高要城;那日知縣下鄉相驗去了,二位不好進衙門,只得在一個關帝廟裡坐下。那廟正修大殿,有縣裡工房在內監工;工房聽見縣主的朋友到了,慌忙迎到裡面客內坐著,擺九個茶盤來,工房坐在下席,執壺斟茶。吃了一回,外面走進一個人來,方巾闊服,粉底皂靴,蜜蜂眼,高鼻樑,落腮鬍子。那人一進了門,就叫把茶盤子撤了,然後與二位敘禮坐下;動問那一位是張老先生?那一位是范老先生?二人各自道了姓名,那人道:“賤姓嚴,舍下就在附近。去歲宗師案臨,幸叨歲薦,與我這湯父母是極好的朋友。二位老先生,想都是年家故舊?”二位各道了年誼師生,嚴貢生不勝欽敬。工房告過失陪,那邊去了。嚴家家人收拾了一個食盒來,又提了一瓶酒,桌上放下;揭開盒蓋,九個盤子,都雞、鴨、糟魚、火腿之類。嚴貢生請二位先生上席,斟酒奉過來,說道:“本該請二位老先生降臨寒舍,一來蝸居恐怕褻尊;二來就要進衙門去,恐怕關防有礙;故此備個粗碟,就在此處談談,休嫌輕慢。”二位接了酒道:“尚未奉謁,倒先取擾。”嚴貢生道:“不敢,不敢。”立著要候乾一杯,二位恐怕臉紅,不敢多用,吃了半杯放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