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儒林外史》第二十四回 牛浦郎牽連多訟事 鮑文卿整理舊生涯


過了幾日,果然差一個衙役,拿著書子,把鮑文卿送到安東縣,向知縣把書子拆開一看,大驚,忙叫快開宅門,請這位鮑相公進來。向知縣便迎了出去。鮑文卿青衣小帽,走進宅門,雙膝跪下,便叩老爺的頭,跪在地下請老爺的安。向知縣雙手來扶,要同他敘禮。他道:“小的何等人,敢與老爺施禮!”向知縣道:“你是上司衙門裡的人,況且與我有恩,怎么拘這個禮?快請起來,好讓我拜謝!”他再三不肯。向知縣拉他坐,他斷然不敢坐。向知縣急了,說:“崔大老爺送了你來,我若這般待你,崔大老爺知道不便。”鮑文卿道:“雖是老爺要格外抬舉小的,但這個關係朝廷體統,小的斷然不敢。”立著垂手回了幾句話,退到廊下去了。向知縣托家裡親戚出來陪,他也斷不敢當。落後叫管家出來陪,他才歡喜了,坐在管家房裡有說有笑。
次日,向知縣備了席,擺在書房裡,自己出來陪,斟酒來奉。他跪在地下,斷不敢接酒;叫他坐,也到底不坐。向知縣沒奈何,只得把酒席發了下去,叫管家陪他吃了。他還上來謝賞。向知縣寫了謝按察司的稟帖,封了五百兩銀子謝他。他一厘也不敢受,說道:“這是朝廷頒與老爺們的俸銀,小的乃是賤人,怎敢用朝廷的銀子?小的若領了這項銀子去養家口,一定折死小的。大老爺天恩,留小的一條狗命。”向知縣見他說到這田地,不好強他,因把他這些話又寫了一個稟帖,稟按察司,又留他住了幾天,差人送他回京。按察司聽見這些話,說他是個呆子,也就罷了。又過了幾時,按察司升了京堂,把他帶進京去。不想一進了京鄉按察司就病故了。鮑文卿在京沒有靠山,他本是南京人,只得收拾行李,回南京來。
這南京乃是太祖皇帝建都的所在,里城門十三,外城門十八,穿城四十里,沿城一轉足有一百二十多里。城裡幾十條大街,幾百條小巷,都是人煙湊集,金粉樓台。城裡一道河,東水關到西水關足有十里,便是秦淮河。水滿的時候,畫船蕭鼓,晝夜不絕。喊里城外,琳宮梵宇,碧瓦朱甍,在六朝時是四百八十寺,到如今,何止四千八百寺!大街小巷,合共起來,大小酒樓有六七百座,茶社有一千餘處。不論你走到一個僻巷裡面,總有一個地方懸著燈籠賣茶,插著時鮮花朵,烹著上好的雨水,茶社裡坐滿了吃茶的人。到晚來,兩邊酒樓上明角燈,每條街上足有數千盞,照耀如同白日,走路人並不帶燈籠。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時候,越是夜色已深,更有那細吹細唱的船來,淒清委婉,動人心魄。兩邊河房裡住家的女郎,穿了輕紗衣服,頭上簪了茉莉花,一齊捲起湘簾,憑欄靜聽。所以燈船鼓聲一響,兩邊簾卷窗開,河房裡焚的龍涎、沉、速,香霧一齊噴出來,和河裡的月色煙光合成一片,望著如閬苑仙人,瑤官仙女。還有那十六樓官妓,新妝該服,招接四方遊客。真乃朝朝寒食,夜夜元宵!
這鮑文卿住在水西門。水西門與聚寶門相近,這聚寶門,當年說每日進來有百牛千豬萬擔糧,到這時候,何止一千個牛,一萬個豬,糧食更無其數。鮑文卿進了水西門,到家和妻子見了。他家本是幾代的戲行,如今仍舊做這戲行營業。他這戲行里,淮清橋是三個總寓,一個老郎庵;水西門是一個總寓,一個老郎庵。總寓內都掛著一班一班的戲子牌,凡要定戲,先幾日要在牌上寫一個日子。鮑文卿卻是水西門總寓掛牌。他戲行規矩最大,但凡本行中有不公不法的事,一齊上了庵,燒過香,坐在總寓那裡品出不是來,要打就打,要罰就罰,一個字也不敢拗的。還有洪武年間起首的班子,一班十幾個人,每班立一座石碑在老郎庵里,十幾個人共刻在一座碑上。比如有祖宗的名字在這碑上的,子孫出來學戲,就是“世家子弟”,略有幾歲年紀,就稱為“老道長”。凡遇本行公事,都向老道長說了,方才敢行。鮑文卿的祖父的名字卻在那第一座碑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