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儒林外史》第二十五回 鮑文卿南京遇舊 倪廷璽安慶招親

  鮑文卿南京遇舊 倪廷璽安慶招親
話說鮑文卿到城北去尋人,覓孩子學戲。走到鼓樓坡上,他才上坡,遇著一個人下坡。鮑文卿看那人時,頭戴破氈帽,身穿一件破黑綢直裰,腳下一雙爛紅鞋,花白鬍須,約有六十多歲光景。手裡拿著一張破琴,琴上貼著一條白紙,紙上寫著四個字道:“修補樂器。”鮑文卿趕上幾步,向他拱手道:“老爹是會修補樂器的么?”那人道:“正是。”鮑文卿道:“如此,屈老爹在茶館坐坐。”當下兩人進了茶館坐下,拿了一壺茶來吃著。鮑文卿道:“老爹尊姓?”那人道:“賤姓倪。”鮑文卿道,“尊府在那裡?”那人道,“遠哩!舍下在三牌樓。”鮑文卿道:“倪老爹,你這修補樂器,三弦、琵琶都可以修得么,”倪老爹道:“都可以修得的。”鮑文卿道:“在下姓鮑,舍下住在水西門,原是梨園行業。因家裡有幾件樂器壞了,要借重老爹修一修。如今不知是屈老爹到舍下去修好,還是送到老爹府上去修?”倪老爹道:“長兄,你共有幾件樂器?”鮑文卿道:“只怕也有七八件。”倪老爹道:“有七八件就不好拿來,還是我到你府上來修罷。也不過一兩日功夫,我只擾你一頓早飯,晚里還回來家。”鮑文卿道:“這就好了。只是茶水不周,老爹休要見怪。”’又道:”幾時可以屈老爹去?”倪老爹道:“明日不得閒,後日來罷。”當下說定了。門口挑了一擔茯苓糕來,鮑文卿買了半斤,同倪老爹吃了,彼此告別。鮑文卿道:“後日清晨,專候老爹。”倪老爹應諾去了。鮑文卿回來和渾家說下,把樂器都揩抹淨了,搬出來擺在客座里。
到那日清晨,倪老爹來了,吃過茶點心,拿這樂器修補。修了一回,家裡兩個學戲的孩子捧出一頓素飯來,鮑文卿陪著倪老爹吃了。到下午時候。鮑文卿出門回來,向倪老爹道:“卻是怠慢老爹的緊,家裡沒個好菜蔬,不恭。我而今約老爹去酒樓上坐坐,這樂器丟著,明日再補罷。”倪老爹道:“為甚么又要取擾?”當下兩人走出來,到一個酒樓上,揀了一個僻淨座頭坐下。堂官過來問:“可還有客?”倪老爹道:“沒有客了。你這裡有些甚么菜?”走堂的疊著指頭數道:“肘子、鴨子、黃悶魚、醉白魚、雜膾、單雞、白切肚子、生烙肉、京烙肉、烙肉片、煎肉圓、悶青魚、煮鰱頭,還有便碟白切肉。”倪老爹道:“長兄,我們自己人,吃個便碟罷。”鮑文卿道:“便碟不恭。”因叫堂官先拿賣鴨子來吃酒,再爆肉片帶飯來。堂官應下去了。須臾,捧著一賣鴨子,兩壺酒上來。
鮑文卿起身斟倪老爹一杯,坐下吃酒,因問倪老爹道:“我看老爹像個斯文人,因甚做這修補樂器的事?”那倪老爹嘆一口氣道:“長兄,告訴不得你!我從二十歲上進學,到而今做了三十六年的秀才。就壞在讀了這幾句死書,拿不得輕,負不的重,一日窮似一日,兒女又多,只得借這手藝餬口,原是沒奈何的事!”鮑文卿驚道:“原來老爹是學校中人,我大膽的狠了。請問老爹幾位相公?老太太可是齊眉?”倪老爹道:“老妻還在。從前倒有六個小兒,而今說不得了。”鮑文卿道:“這是甚么原故?”倪老爹說到此處,不覺悽然垂下淚來。鮑文卿又斟一杯酒,遞與倪老爹,說道:“老爹,你有甚心事,不訪和在下說,我或者可以替你分憂。”倪老爹道:“這話不說罷,說了反要惹你長兄笑。”鮑文卿道:“我是何等之人,敢笑老爹?老爹只管說。”倪老爹道:“不瞞你說,我是六個兒子,死了一個,而今只得第六個小兒子在家裡,那四個……”說著,又忍著不說了。鮑文卿道:“那四個怎的?”倪老爹被他問急了,說道:“長兄,你不是外人,料想也不笑我。我不瞞你說,那四個兒子,我都因沒有的吃用,把他們賣在他州外府去了!”鮑文卿聽見這句話,忍不住的眼裡流下淚來,說道:“這四個可憐了!”倪老爹垂淚道:“豈但那四個賣了,這一個小的,將來也留不住,也要賣與人去!”鮑文卿道:“老爹,你和你家老太太怎的捨得?”倪老爹道:“只因衣食欠缺,留他在家跟著餓死,不如放他一條生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