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儒林外史》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鶯脰腹溯 俠客虛設人頭會


不多幾日,換船來到蕭山,招尋了半日,尋到一個山凹里,幾間壞草屋,門上貼著白,敲門進去。權勿用穿著一身白,頭上戴著高白夏布孝帽,問了來意,留宦成在後面一間屋裡,開個稻草鋪,晚間拿些牛肉、白酒與他吃了。次早寫了一封回書,向宦成道:“多謝你家老爺厚愛,但我熱孝在身,不便出門。你回去多多拜上你家二位老爺和楊老爺,厚禮權且收下,再過二十多天我家老太太百日滿過,我定到老爺們府上來會。管家,實是多慢了你,這兩分銀子,權且為酒資,”將一個小紙包遞與宦成,宦成接了道:“多謝權老爺。到那日,權老爺是必到府里來,免得小的主人盼望。”權勿用道:“這個自然。”送了宦成出門。
宦成依舊搭船,帶了書子回湖州回復兩公子。兩公子不勝悵悵,因把書房後一個大軒敞不過的亭子上換了一匾,匾上寫作“潛亭”,以示等權潛齋來住的意思,就把楊執中留在亭後一間房裡住。楊執中老年痰火疾,夜裡要人作伴,把第二個蠢兒子老六叫了來同住,每晚一醉是不消說。
將及一月,楊執中又寫了一個字去催權勿用,權勿用見了這字,收拾搭船來湖川。在城外上了岸,衣服也不換一件,左手掮著個被套,右手把個大布袖子晃蕩晃蕩,在街上腳高步低的撞。撞過了城門外的吊橋,那路上卻擠,他也不知道出城該走左首,進城該走右首方不礙路,他一味橫著膀子亂搖,恰好有個鄉里人在城裡賣完了柴出來,肩頭上橫掮著一根尖扁擔,對面一頭撞將去,將他的個高孝帽子橫挑在扁擔尖上。鄉里人低著頭走,也不知道,掮著去了。他吃了一驚,摸摸頭上,不見了孝帽子。望見在那人扁擔上,他就把手亂招,口裡喊道:“那是我的帽子!”鄉里人走的快,又聽不見。他本來不會走城裡的路,這時著了急,七首八腳的亂跑,眼睛又不看著前面,跑了一箭多路,一頭撞到一頂轎子上,把那轎子裡的官幾乎撞了跌下來。
那官大怒,問是甚么人,叫前面兩個夜役,一條鏈子鎖起來。他又不服氣,向著官指手畫腳的亂吵。那官落下轎子,要將他審問,夜役喝著叫他跪,他睜著眼不肯跪。這時街上圍了六七十人,齊鋪鋪的看。內中走出一個人來,頭戴一頂武士巾,身穿一件青絹箭衣,幾根黃鬍子,兩隻大眼睛,走近前向那官說道:“老爺且請息怒。這個人是婁府請來的上客,雖然衝撞了老爺,若是處了他,恐婁府知道不好看相。”那官便是街道廳老魏,聽見這話,將就蓋個喧,抬起轎子去了。
權勿用看那人時,便是他舊相識俠客張鐵臂,張鐵臂讓他到一個茶室里坐下,叫他喘息定了,吃過茶,向他說道:“我前日到你家作吊,你家人說道,已是婁府中請了去了。今日為甚么獨自一個在城門口閒撞?’權勿用道:“婁公子請我久了,我卻是今日才要到他家去,不想撞著這官,鬧了一場,虧你解了這結。我今便同你一齊到婁府去。”
當下兩人一同來到婁府門上,看門的看見他穿著一身的白,頭上又不戴帽子,後面領著一個雄赳赳的人,口口聲聲要會三老爺、四老爺。門上人問他姓名,他死不肯說,只說:”你家老爺已知道久了。”看門的不肯傳,他就在門上大嚷大叫。鬧了一會,說:“你把楊執中老爹請出來罷!”看門的沒奈何,請出楊執中來。楊執中看見他這模樣,嚇了一跳,愁著眉道:“你怎的連帽子都弄不見了?”叫他權且坐在大門板凳上,慌忙走進去,取出一頂舊方中來與他戴了,便問:“此位壯士是誰?”權勿用道:“他便是我時常和你說的有名的張鐵臂。”楊執中道:“久仰,久仰!”三個人一路進來,就告訴方才城門口這一番相鬧的話。楊執中搖手道:“少停見了公子,這話不必提起了。”這日兩公子都不在家,兩人跟著楊執中竟到書房裡,洗臉吃飯,自有家人管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