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儒林外史》第三十四回 議禮樂名流訪友 備弓旌天子招賢


當下又吃了一會酒,說了些閒話。席散,高老先生坐轎先去了。眾位一路走,遲衡山道:“方才高老先生這些話,分明是罵少卿,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許多身分。眾位先生,少卿是自古及今難得的一個奇人!”馬二先生道:“方才這些話,也有幾句說的是。”季葦蕭道:“總不必管他。他河房裡有趣,我們幾個人明日一齊到他家,叫他買酒給我們吃!”余和聲道:“我們兩個人也去拜他。”當下約定了。
次日,杜少卿才起來,坐在河房裡,鄰居金東崖拿了自己做的一個《四書講章》來請教,擺桌子在河房裡看。看了十幾條,落後金東崖指著一條問道:“先生,你說這“羊棗’是甚么?羊棗即羊腎也。俗語說:‘只顧羊卵子,不顧羊性命。’所以曾子不吃。”杜少卿笑道:“古人解經也有穿鑿的,先生這話就太不倫了。”正說著,遲衡山、馬純上、蘧驗夫、蕭柏泉、季葦蕭、余和聲,一齊走了進來,作揖坐下。杜少卿道:“小弟許久不曾出門,有疏諸位先生的教,今何幸群賢畢至!”便問:“二位先生貴姓?”余、蕭二人各道了姓名。杜少卿道:“蘭江怎的不見?”蘧驗夫道:“他又在三山街開了個頭巾店做生意。”小廝奉出茶來。季葦蕭道:“不是吃茶的事,我們今日要酒。”杜少卿道:“這個自然,且閒談著。”遲衡山道:“前日承見賜《詩說》,極其佩服。但吾兄說詩大旨,可好請教一二。”蕭柏泉道:“先生說的可單是擬題?”馬二先生道:“想是在《永樂大全》上說下來的?”遲衡山道:“我們且聽少卿說。”
杜少卿道:“朱文公解經,自立一說,也是要後人與諸儒參看。而今丟了諸儒,只依朱注,這是後人固陋,與朱子不相干。小弟遍覽諸儒之說,也有一二私見請教。即如《凱風》一篇,說七子之母想再嫁,我心裡不安。古人二十而嫁,養到第七個兒子,又長大了,那母親也該有五十多歲,那有想嫁之理?所謂‘不安其室’者,不過因衣服飲食不稱心,在家吵鬧,七子所以自認不是。這話前人不曾說過。”遲衡山點頭道:“有理。”杜少卿道:“‘女曰雞鳴’一篇,先生們說他怎么樣好?”馬二先生道:“這是《鄭風》,只是說他‘不淫’,還有甚么別的說?”遲衡山道:“便是,也還不能得其深味。”杜少卿道:“非也,但凡士君子,橫了一個做官的念頭在心裡,便先要驕傲妻子。妻子想做夫人,想不到手,便事事不遂心,吵鬧起來。你看這夫婦兩個,絕無一點心想到功名富貴上去,彈琴飲酒,知命樂天,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齊家之君子。這個,前人也不曾說過。”蘧驗夫道:“這一說果然妙了!”杜少卿道:“據小弟看來,《溱洧》之詩也只是夫婦同游,並非淫亂。”季葦蕭道:“怪道前日老哥同老嫂在姚園大樂!這就是你彈琴飲酒,采蘭贈芍的風流了。”眾人一齊大笑。遲衡山道:“少卿妙論,令我聞之如飲醍醐。”余和聲道,“那邊醍醐來了!”眾人看時,見是小廝捧出酒來。
當下擺齊酒肴,八位坐下小飲。季葦蕭多吃了幾杯,醉了,說道:“少卿兄,你真是絕世風流。據我說,鎮日同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嫂子看花飲酒,也覺得掃興。據你的才名,又住在這樣的好地方,何不娶一個標緻如君,又有才情的,才子佳人,及時行樂?”杜少卿道:“葦兄,豈不聞晏子云:‘今雖老而醜,我固及見其姣且好也。’況且娶妾的事,小弟覺得最傷天理。天下不過是這些人,一個人占了幾個婦人,天下必有幾個無妻之客。小弟為朝廷立法:人生須四十無子,方許娶一妾;此妾如不生子,便遣別嫁。是這等樣,天下無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幾個。也是培補元氣之一端。”蕭柏泉道:“先生說得好一篇風流經濟!”遲衡山嘆息道:“宰相若肯如此用心,天下可立致太平!”當下吃完了酒,眾人歡笑,一同辭別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