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儒林外史》第三十四回 議禮樂名流訪友 備弓旌天子招賢


過了幾日,遲衡山獨自走來,杜少卿會著。遲衡山道:“那泰伯祠的事,已有個規模了。將來行的禮樂,我草了一個底稿在此,來和你商議,替我斟酌起來。”杜少卿接過底稿看了道:“這事還須尋一個人斟酌。”遲衡山道,“你說尋那個?”杜少卿道:“莊紹光先生。”遲衡山道:“他前日浙江回米了。”杜少卿道:“我正要去。我和你而今同去看他。”
當下兩人坐了一隻涼篷船,到了北門橋,上了岸,見一所朝南的門面房子,遲衡山道:“這便是他家了。”兩人走進大門,門上的人進去稟了主人,那主人走了出來。這人姓莊名尚志,字紹光,是南京累代的讀書人家。這莊紹光十一二歲就會做一篇七千字的賦,天下皆聞。此時已將及四十歲,名滿一時,他卻閉戶著書,不肯妄交一人。這日聽見是這兩個人來,方才出來相會。只見頭戴方巾,身穿寶藍夾紗直裰,三綹髭鬚,黃白麵皮,出來恭恭敬敬同二位作揖坐下。莊紹光道:“少卿兄,相別數載,卻喜卜居秦淮,為三山二水生色。前日又多了皖江這一番纏繞,你卻也辭的爽快。”杜少卿道:“前番正要來相會,恰遇故友之喪,只得去了幾時,回來時,先生已浙江去了。”莊紹光道:“衡山兄常在家裡,怎么也不常會?”遲衡山道:“小弟為泰伯祠的事,奔走了許多日子,今已略有規模,把所訂要行的禮樂送來請教。”袖裡拿出一個本子來遞了過去。莊紹光接過,從頭細細看了,說道:“這千秋大事,小弟自當贊助效勞。但今有一事,又要出門幾時,多則三月,少則兩月便回,那時我們細細考訂。”遲衡山道:“又要到那裡去?”莊紹光道:“就是浙撫徐穆軒先生,今升少宗伯,他把賤名薦了,奉旨要見,只得去走一遭。”遲衡山道:“這是不得就回來的。”莊紹光道:“先生放心,小弟就回來的,不得誤了泰伯祠的大祭。”杜少卿道:“這祭祀的事,少了先生不可,專候早回。”遲衡山叫將邸抄借出來看。小廝取了出來,兩人同看。上寫道:
禮部侍郎徐,為薦舉賢才事。奉聖旨,莊尚志著來京引見。欽此。
兩人看了,說道:“我們且別,候入都之日,再來奉送。”莊紹光道:“相晤不遠,不勞相送。”說罷出來,兩人去了。
莊紹光晚間置酒與娘子作別。娘子道:“你往常不肯出去,今日怎的聞命就行?”莊紹光道:“我們與山林隱逸不同,既然奉旨召我,君臣之禮是傲不得的。你但放心,我就回來,斷不為老萊子之妻所笑。”次日,應天府的地方官都到門來催迫。莊紹光悄悄叫了一乘小轎,帶了一個小廝,腳子挑了一擔行李,從後門老早就出漢西門去了。
莊紹光從水路過了黃河,雇了一輛車,曉行夜宿,一路來到山東地方。過兗州府四十里,地名叫做辛家驛,住了車子吃茶。這日天色未晚,催著車夫還要趕幾十里地。店家說道:“不瞞老爺說,近來咱們地方上響馬甚多,凡過往的客人,須要遲行早住。老爺雖然不比有本錢的客商,但是也要小心些。”莊紹光聽了這話,便叫車夫:“竟住下罷。”小廝揀了一間房,把行李打開,鋪在炕上,拿茶來吃著。
只聽得門外騾鈴亂響,來了一起銀鞘,有百十個牲口。內中一個解官,武員打扮。又有同伴的一個人,五尺以上身材,六十外歲年紀,花白鬍須。頭戴一頂氈笠子,身穿箭衣,腰插彈弓一張,腳下黃牛皮靴。兩人下了牲口,拿著鞭子一齊走進店來,吩咐店家道:“我們是四川解餉迸京的,今日天色將晚,住一宿,明日早行。你們須要小心伺候。”店家連忙答應。那解官督率著腳夫將銀鞘搬入店內,牲口趕到槽上,掛了鞭子,同那人進來,向莊紹光施禮坐下。莊紹光道:“尊駕是四川解餉來的?此位想是貴友。不敢拜問尊姓大名?”解官道:“在下姓孫,叨任守備之職。敝友姓蕭,字昊軒,成都府人。”因問莊紹光:“進京貴幹?”莊紹光道了姓名並赴召進京的緣故。蕭吳軒道:“久聞南京有位莊紹光先生是當今大名士,不想今日無意中相遇。”極道其傾倒之意。莊紹光見蕭昊軒氣字軒昂,不同流俗,也就著實親近。因說道:“國家承平日久,近來的地方官辦事,件件都是虛應故事。像這盜賊橫行,全不肯講究一個弭盜安民的良法。聽見前路響馬甚多,我們須要小心防備。”蕭昊軒笑道:“這事先生放心。小弟生平有一薄技,百步之內,用彈子擊物,百發百中。響馬來時,只消小弟一張彈弓,叫他來得去不得,人人送命,一個不留!”孫解官道:“先生若不信敝友手段,可以當面請教一二。”莊紹光道:“急要請教,不知可好驚動?”蕭昊軒道:“這有何妨!正要獻醜。”遂將彈弓拿了,走出天井來,向腰間錦袋中,取出兩個彈丸拿在手裡。莊紹光同孫解官一齊步出天井來看,只見他把彈弓舉起,向著空闊處先打一丸彈子,拋在空中;續將一丸彈子打去,恰好與那一丸彈子相遇,在半空里打得粉碎。莊紹光看了,讚嘆不已。連那店主人看了,都嚇一跳。蕭昊軒收了彈弓,進來坐下,談了一會,各自吃了夜飯住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