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儒林外史》第十六回 大柳莊孝子事親 樂清縣賢宰愛士


三房裡催出房子,一日緊似一日,匡超人支吾不過,只得同他硬撐了幾句,那裡急了,發狠說:“過三日再不出,叫人來摘門下瓦!”匡超人心裡著急,又不肯向父親說出。過了三日,天色晚了,正伏侍太公出了恭起來,太公睡下。他把那鐵燈盞點在傍邊念文章,忽然聽得門外一聲響亮,有幾十人聲一齊吆喝起來。他心裡疑惑是三房裡叫多少人來下瓦摘門。頃刻,幾百人聲,一起喊起,一派紅光,把窗紙照得通紅。他叫一聲:“不好了!”忙開出去看。原來是本村失火。一家人一齊跑出來說道:“不好了!快些搬!”他哥睡的夢夢銃銃,扒了出來,只顧得他一副上集的擔子。擔子裡面的東西又零碎:芝麻糖、豆腐乾、腐皮、泥人,小孩子吹的蕭、打的叮噹,女人戴的錫簪子,撾著了這一件,掉了那一件。那糖和泥人,斷的斷了,碎的碎了,弄了一身臭汗,才一總棒起來朝外跑。那火頭已是望見有丈把高,一個一個的火糰子往天井裡滾。嫂子搶了一包被褥、衣裳、鞋腳,抱著哭哭啼啼,反往後走。老奶奶嚇得兩腳軟了,一步也挪不動。那火光照耀得四處通紅,兩邊喊聲大震。
匡超人想,別的都不打緊,忙進房去搶了一床被在手內,從床上把太公扶起,背在身上,把兩隻手摟得緊緊的,且不顧母親,把太公背在門外空處坐著。又飛跑進來,一把拉了嫂子,指與他門外走。又把母親扶了,背在身上。才得出門,那時火已到門口,幾乎沒有出路,匡超人道:“好了!父母都救出來了!”且在空地下把太公放了睡下,用被蓋好。母親和嫂子坐在跟前。再尋他哥時已不知嚇的躲在那裡去了。那火轟轟烈烈,燁燁撲撲,一派紅光,如金龍亂舞。鄉間失火,又不知救法,水次又遠,足足燒了半夜,方才漸漸熄了。稻場上都是煙煤,兀自有焰騰騰的火氣。
一村人家房子都燒成空地。匡超人沒奈何,無處存身,望見莊南頭大路上一個和尚庵,且把太公背到庵里,叫嫂子扶著母親,一步一挨人挨到庵門口。和尚出來問了,不肯收留,說道:“木材失了火,幾被燒的都沒有房子住,一個個搬到我這庵里時,再蓋兩進屋也住不下,況且你又有個病人,那裡方便呢?”只見庵內走出一個老翁來,定睛看時,不是別人,就是潘保正。匡超人上前作了揖‘如此這般,被了回祿。潘保正道:“匡二相公,原來昨晚的火,你家也在內,可憐!”匡超人又把要借和尚庵住,和尚不肯,說了一遍。潘保正道:“師父,你不知道,匡太公是我們村上有名的忠厚人。況且這小二相公好個相貌,將來一定發達。你出家人,與人方便自己方便,權借一同屋與他,住兩天,他自然就搬了去。香錢我送與你。”和尚聽見保正老爹吩咐,不敢違拗,才請他一家進去,讓出一間房子來。匡超人把太公背進庵里去睡下。潘保正進來問候太公,太公謝了保正。和尚燒了一壺茶來與眾位吃。保正回家去了,一會又送了些飯和菜來與他壓驚。直到下午,他哥才尋了來,反怪兄弟不幫他搶東西。
匡超人見不是事,托保正就在庵傍大路口替他租了間半屋,搬去住下。幸得那晚原不曾睡下,本錢還帶在身近,依舊殺豬、磨豆腐過日子,晚間點燈念文章。太公卻因著了這一嚇,病更添得重了。匡超人雖是憂愁,讀書還不歇。那日讀到二更多天,正讀得高興,忽聽窗外鑼響,許多火把簇擁著一乘官橋過去,後面馬蹄一片聲音,自然是本縣知縣過,他也不曾住聲,由著他過去了。
不想這知縣這一晚就在莊上住下了公館,心中吧息:“這樣鄉村地面,夜深時分還有人苦功讀書,實為可敬!只不知這人是秀才是童生,何不傳保正來問一問?”當下傳了潘保正來,問道:“莊南頭廟門傍那一家,夜裡念文章的是個甚么人?”保正知道就是匡家,悉把如此這般:“被火燒了。租在這裡住。這念文章的是他第二個兒子匡迥,每日念到三四更鼓。不是個秀才,也不是個童生,只是個小本生意人。”知縣聽罷慘然,吩咐道:“我這裡發一個帖子,你明日拿出去致意這匡迥,說我此時也不便約他來會,現今考試在即,叫他報名來應考,如果文章會做,我提拔他。”保正領命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