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王右丞集箋注》卷之十八狀文書記八首


或曰:宗子與國同休,不得不爾也。夫仁弱自愛者,且奔竄伏匿,偷延晷刻。窮蹙既至,即匹夫匹婦,自經於溝瀆,安能決命爭首,慷慨大節,死生以之乎?而能不邀寵於上,不乾功於下,不怠邦政,不受私謁。時與風流儒雅之士,置酒高會,吟詠先王遺風,翛然有東山之志,善矣!維雖老賤,沉跡無狀,豈不知有忠義之士乎?亦常延頸企踵,響風慕義無窮也。然不敢自列於下執事者,以為賤貴有倫,等威有序,以閒人持不急之務,朝夕倚門窺戶,抑亦侍郎之所惡也。而猥不見遺,思曹公命吳質,“曹”字疑是“車”字之訛。將何以塞知己之望,報厚顧之恩。內省空虛,流汗而已。輒先馳狀,候涼時即躬詣門下奉謝。
王維頓首。
山中與裴秀才迪書
近臘月下,景氣和暢,故山殊可過。足下方溫經,猥不敢相煩,輒便往山中,憩感配寺,與山僧飯訖而去。北涉玄灞,清月映郭,夜登華子岡,輞水淪漣,與月上下;寒山遠火,明滅林外;深巷寒犬,吠聲如豹;村墟夜舂,復與疏鐘相間。此時獨坐,僮僕靜默,多思曩昔,攜手賦詩,步仄逕,臨清流也。當待春中,草木蔓發,春山可望,輕鯈出水,白鷗矯翼,露濕青皋,麥隴朝雊,斯之不遠,儻能從我游乎?非子天機清妙者,豈能以此不急之務相邀,然是中有深趣矣。無忽。因馱黃櫱人往,不一。山中人王維白。
與魏居士書
足下太師之後,世有明德,宜有四代五公,克復舊業。而伯仲諸昆,頃或早世,惟有壽光,復遭播越。幼生弱侄,藐然諸孤,布衣徒步,降在阜隸。足下不忍其親,杖策入關,降志屈體,托於所知。身不衣帛,而於六親孝慈;終日一飯,而以百口為累。攻苦食淡,流汗霢霂,為之驅馳。仆見足下,裂裳毀冕,二十餘年,山棲谷飲,高居深視,造次不違於仁,舉止必由於道。高世之德,欲蓋而彰。又屬聖主搜揚仄陋,束帛加璧,被於岩穴;相國急賢,以副旁求,朝聞夕拜。片善一能,垂章拖組,況足下崇德茂緒,清節冠世,風高於黔婁善卷,行獨於石門荷筿。朝廷所以超拜右史,思其入踐赤墀,執牘珥筆,羽儀當朝,為天子文明。且又祿及其室養,昆弟免於負薪,樵蘇晚爨,柴門閉於積雪,藜床穿而未起。若有稱職,上有致君之盛,下有厚俗之化,亦何顧影跼步,行歌採薇,是懷寶迷邦,愛身賤物也。豈謂足下利鍾釜之祿,榮數尺之綬,雖方丈盈前,而蔬食菜羹;雖高門甲第,而畢竟空寂。人莫不相愛,而觀身如聚沫;人莫不自厚,而視財若浮雲,於足下實何有哉!聖人知身不足有也,故曰欲潔其身,而亂大倫;知名無所著也,故曰欲使如來,名聲普聞。故離身而返屈其身,知名空而返不避其名也。
古之高者曰許由,掛瓢於樹,風吹瓢,惡而去之,聞堯讓,臨水而洗其耳。耳非駐聲之地,聲無染耳之跡,惡外者垢內,病物者自我,此尚不能至於曠士,豈入道者之門歟?降及嵇康,亦云頓纓狂顧,逾思長林而憶豐草。頓纓狂顧,豈與俯受維縶有異乎?長林豐草,豈與官署門闌有異乎?異見起而正性隱,色事礙而慧用微,豈等同虛空,無所不遍,光明遍照,知見獨存之旨邪?此又足下之所知也。近有陶潛,不肯把板屈腰見督郵,解印綬棄官去,後貧《乞食》詩云:“叩門拙言辭。”是屢乞而多慚也。嘗一見督郵,安食公田數頃,一慚之不忍,而終身慚乎!此亦人我攻中,忘大守小,不□其後之累也。
孔宣父云:我則異於是,無可無不可。可者適意,不可者不適意也。君子以布仁施義,活國濟人為適意,縱其道不行,亦無意為不適意也。苟身心相離,理事俱如,則何往而不適。此近於不易,願足下思可不可之旨,以種類俱生,無行作以為大依,無守默以為絕塵,以不動為出世也。仆年且六十,足力不強,上不能原本理體,裨補國朝;下不能殖貨聚谷,博施窮窘,偷祿苟活,誠罪人也。然才不出眾,德在人下,存亡去就,如九牛一毛耳,實非欲引尸祝以自助,求分謗於高賢也。略陳起予,惟審圖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