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吳越春秋》吳越春秋(勾踐伐吳外傳第十)



范蠡知勾踐愛壤土,不惜群臣之死,以其謀成國定,必復不須功而返國也。故面有憂色而不悅也。

范蠡從吳欲去,恐勾踐未返,失人臣之義,乃從入越。行,謂文種曰:"子來去矣!越王必將誅子。"種不然言。蠡復為書遺種曰:"吾聞天有四時,春生冬伐;人有盛衰,泰終必否。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,惟賢人乎!蠡雖不才,明知進退。高鳥已散,良弓將藏;狡兔已盡,良犬就烹。夫越王為人,長頸鳥啄,鷹視狼步。可與共患難,而不可共處樂;可與履危,不可與安。子若不去,將害於子,明矣。"文種不信其言。越王陰謀范蠡,議欲去徼幸。

二十四年九月丁未,范蠡辭於王,曰:"臣聞主憂臣勞,主辱臣死,義一也。今臣事大王,前則無滅未萌之端,後則無救已傾之禍。雖然,臣終欲成君霸國,故不辭一死一生。臣竊自惟乃使於吳王之慚辱。

蠡所以不死者,誠恐讒於太宰嚭,成伍子胥之事,故不敢前死,且須臾而生。夫恥辱之心,不可以大,流汗之愧,不可以忍。幸賴宗廟之神靈,大王之威德,以敗為成,斯湯武克夏商而成王業者。定功雪恥,臣所以當席日久。臣請從斯辭矣。"越王惻然泣下沾衣。言曰:"國之士大夫是子,國之人民是子,使孤寄身托號以俟命矣。今子云去,欲將逝矣,是天之棄越而喪孤也,亦無所恃者矣。孤竊有言,公位乎,分國共之,去乎,妻子受戮。"范蠡曰:"臣聞君子俟時,計不數謀,死不被疑,內不自欺。臣既逝矣,妻子何法乎?王其勉之,臣從此辭。"乃乘扁舟,出三江,入五湖,人莫知其所適。

范蠡既去,越王愀然變色,召大夫種曰:"蠡可追乎?"種曰:"不及也。"王曰:"柰何?"種曰:"蠡去時,陰畫六,陽畫三,日前之神,莫能制者。玄武天空威行,孰敢止者?度天關,涉天梁,後入天一。前翳神光,言之者死,視之者狂。臣願大王勿復追也。蠡終不還矣。"越王乃收其妻子,封百里之地,有敢侵之者,上天所殃。於是越王乃使良工鑄金象范蠡之形,置之坐側,朝夕論政。

自是之後,計研佯狂,大夫、曳庸、扶同、皋如之徒,日益疏遠,不親於朝。大夫種內憂不朝,人或讒之於王曰:"文種棄宰相之位,而令君王霸於諸侯。今官不加增,位不益封,乃懷怨望之心,憤發於內,色變於外,故不朝耳。"異日種諫曰:"臣所以在朝而晏罷,若身疾作者,但為吳耳。今已滅之,王何憂乎?"越王默然。時魯哀公患三桓,欲因諸侯以伐之;三桓亦患哀公之怒,以故君臣作難。哀公奔陘,三桓攻哀公,公奔衛,又奔越。魯國空虛,國人悲之,來迎哀公,與之俱歸。勾踐憂文種之不圖,故不為哀公伐三桓也。

二十五年,丙午平旦,越王召相國大夫種而問之:"吾聞知人易,自知難。其知相國何如人也?"種曰:"哀哉!大王知臣勇也,不知臣仁也;知臣忠也,不知臣信也。臣誠數以損聲色,滅淫樂奇說怪論,盡言竭忠,以犯大王,逆心咈耳,必以獲罪。臣非敢愛死不言,言而後死,昔子胥於吳矣。夫差之誅也,謂臣曰:"狡兔死,良犬烹,敵國滅,謀臣亡。"范蠡亦有斯言。何大王問犯"玉門"之第八,臣見王志也。"越王默然不應。大夫亦罷。

哺其耳以成人惡。其妻曰:"君賤一國之相,少王祿乎?臨食不亨,哺以惡何?妻子在側,匹夫之能自致,相國尚何望哉!無乃為貪乎?何其志忽忽若斯?"種曰:"悲哉!子不知也。吾王既免於患難,雪恥於吳。我悉徙宅自投死亡之地,盡九術之謀,於彼為佞,在君為忠,王不察也,乃曰:"知人易,自知難。"吾答之,又無他語,是凶妖之證也。吾將復入,恐不再還,與子長訣,相求於玄冥之下。"妻曰:"何以知之?"種曰:"吾見王時,正犯玉門之第八也,辰克其日,上賊於下,是為亂,醜必害其良。今日克其辰,上賊下止。吾命須臾之間耳。"

越王復召相國,謂曰:"子有陰謀兵法,傾敵取國九術之策,今用三已破強吳,其六尚在子,所願幸以余術,為孤前王於地下謀吳之前人。"於是種仰天嘆曰:"嗟乎!吾聞大恩不報,大功不還,其謂斯乎?吾悔不隨范蠡之謀,乃為越王所戮。吾不食善言,故哺以人惡。"越王遂賜文種屬盧之劍,種得劍又嘆曰:"南陽之宰而為越王之擒!"自笑曰:"後百世之末,忠臣必以吾為喻矣。"遂伏劍而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