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醒世恆言》第三卷 賣油郎獨占花魁


此時天色大明,美娘起身,下床小解,看著秦重,猛然想起是秦賣油,遂問道:“你實對我說,是甚么樣人?為何昨夜在此?”秦重道:“承花魁娘子下問,小子怎敢妄言。小可實是常來宅上賣油的秦重。”遂將初次看見送客,又看見上轎,心下想慕之極,及積趲嫖錢之事,備細述了一遍,“夜來得親近小娘子一夜,三生有幸,心滿意足。”美娘聽說,愈加可憐,道:“我昨夜酒醉,不曾招接得你。你乾折了多少銀子,莫不懊悔?”秦重道:“小娘子天上神仙,小可惟恐伏侍不周,但不見責,已為萬幸,況敢有非意之望!”美娘道:“你做經紀的人,積下些銀兩,何不留下養家?此地不你來往的。”秦重道:“小可單只一身,並無妻小。”美娘頓了一頓,便道:“你今日去了,他日還來么?”秦重道:“只這昨宵相親一夜,已慰生平,豈敢又作痴想!”美娘想道:“難得這好人,又忠厚,又老實,又且知情識趣,隱惡揚,千百中難遇此一人。可惜是市井之輩,若是衣冠子弟,情願委身事之。”
正在沉吟之際,丫鬟捧洗臉水進來,又是兩碗薑湯。秦重洗了臉,因夜來未曾脫幘,不用梳頭,呷了幾口薑湯,便要告別。美娘道:“少住不妨,還有話說。”秦重道:“小可仰慕花魁娘子,在傍多站一刻,也是好的。但為人豈不自揣!夜來在此,實是大膽,惟恐他人知道,有玷芳名,還是早些去了安穩。”美娘點了一點頭,打發丫鬟出房,忙忙的開了減妝,取出二十兩銀子,送與秦重道:“昨夜難為你,這銀兩奉為資本,莫對人說。”秦重哪裡肯受。美娘道:“我的銀子,來路容易。這些須酬你一宵之情,休得固遜。若本錢缺少,異日還有助你之處。那件污穢的衣服,我叫丫鬟湔洗乾淨了還你罷。”秦重道:“粗衣不煩小娘子費心,小可自會湔洗。只是領賜不當。”美娘道:“說哪裡話!”將銀子在秦重袖內,推他轉身。秦重料難推卻,只得受了,深深作揖,卷了脫下這件齷齪道袍,走出房門,打從鴇兒房前經過,鴇兒看見,叫聲:“媽媽!秦小官去了。”王九媽正在淨桶上解手,口中叫道:“秦小官,如何去得恁早?”秦重道:“有些賤事,改日特來稱謝。”
來說秦重去了,且說美娘與秦重雖然沒點相干,見他一片誠心,去後好不過意。這一日因害酒,辭了客在家將息。千個萬個孤老都不想,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一日。有詩為證:
俏冤家,須不是串花家的子弟,你是個做經紀本分人兒,哪匡你會溫存,能軟款,知心知意。料你不是個使性的,料你不是個薄情的。幾番待放下思量也,又不覺思量起。
話分兩頭,再說邢權在朱十老家,與蘭花情熱,見朱十老病廢在床,全無顧忌。十老發作了幾場,兩個商量出一條計策來,俟夜靜更深,將店中資本席捲,雙雙的逃之夭夭,不知去向。次日天明,十老方知。央及鄰里,出了個失單,尋訪數日,並無動靜,深悔當日不合為邢權所惑,逐了朱重。如今日久見人心,聞知朱重賃居眾安橋下,挑挑擔賣油,不如仍舊收拾他回來,老死有有靠,只怕他記恨在心。教鄰舍好生勸他回家,但記好,莫記惡。秦重一聞此言,即日收拾了傢伙,搬回十老家裡。相見之間,痛哭了一場。十老將所存囊橐,盡數交付秦重。秦重自家又有二十餘兩本錢,重整店面,坐櫃賣油。因在朱家,仍稱朱重,不用秦字。不上一月,十老病重,醫治不痊,嗚呼哀哉。朱重捶胸大慟,如親父一般,殯殮成服,七七做了些好事。朱家祖墳在清波門外,朱重舉喪安葬,事事成禮。鄰里皆稱其厚德。事定之後,仍先開店。原來這油鋪是個老店,從來生意原好;卻被邢權刻剝存私,將主顧弄斷了多少。今見朱小官在店,誰家不來作成?所以生理比前越盛。朱重單身獨自,急切要尋個老成幫手。有個慣做中人的,叫做金中,忽一日引著一個五十餘歲的人來。原來那人正是莘善,在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。因那年避亂南奔,被官兵衝散了女兒瑤琴,夫妻兩口,淒悽惶惶,東逃西竄,胡亂的過了幾年。今日聞臨安興旺,南渡人民,大半安插在彼,誠恐女兒流落此地,特來尋訪,又沒訊息。身邊盤纏用盡,欠了飯錢,被飯店中終日趕逐,無可奈何,偶然聽見金中說起朱家油鋪,要尋個賣油幫手。自己曾開過六陳鋪子,賣油之事,都則在行。況朱小官原是汴京人,又是鄉里。故此央金中引薦到來。朱重問了備細,鄉人見鄉人,不覺感傷。“既然沒處沒奔,你老夫妻兩口,只住在我身邊,只當個鄉親相處,慢慢的訪著令愛訊息,再作區處。”當下取兩貫錢把與莘善,去還了飯錢,連渾家阮氏也領將來,與朱重相見了,收拾一間空房,安頓他老夫婦在內。兩口兒也盡心竭力,內外相幫。朱重甚是歡喜。光陰似箭,不覺一年有餘。多有人見朱小官年長未娶,家道又好,做人又志誠,情願白白把女兒送他為妻。朱重因見了花魁娘子,十分容貌,等閒的不看在眼,立心要訪求個出色的女子,方才肯成親。以此日復一日,擔擱下去。正是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