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醒世恆言》第三卷 賣油郎獨占花魁


劉四媽,你的嘴舌兒好不利害!便是女隨何,雌陸賈,不信有這大才。說著長,道著短,全沒些破敗。就是醉夢中,被你說得醒;就是聰明的,被你說得呆,好個烈性的姑姑,也被你說得他心地改。
再說王美娘自聽了劉四媽一席話兒,思之有理。以後有客求見,欣然相接。復帳之後,賓客如市。捱三頂五,不得空閒,聲價愈重。每一晚白銀十兩,兀自你爭我奪。王九媽賺了若干錢鈔,歡喜無限。美娘也留心畏揀個知心著意的,急切難得。正是:
易求無價寶,難得有情郎。
話分兩頭。卻說臨安城清波門外,有個開油店的朱十老,三年前過繼一個小廝,也是汴京逃難來的,姓秦名重,母親早喪,父親秦良,十三歲上將他賣了,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。朱十老因年老無嗣,又新死了媽媽,把秦重做親子看成,改名朱重,在店中學做賣油生理。初時父子坐店甚好,後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,十眠九坐,勞碌不得,另招個夥計,叫做邢權,在店相幫。
光陰似箭,不覺四年有餘。朱重長成一十七歲,生得一表人才。雖然已冠,尚未娶妻。那朱十老家有個侍女。叫做蘭花,年已二十之外,存心看上了朱小官人,幾遍的倒下鉤子去勾搭他。誰知朱重是個老實人,又且蘭花齷齪醜陋,朱重也看不上眼,以此落花有意,流水無情。那蘭花見勾搭朱小官人不上,別尋主顧,就去勾搭那夥計邢權。邢權是望四之人,沒有老婆,一拍就上。兩個暗地偷情,不止一次,反怪朱小官人礙眼,思量尋事趕他出門。邢權與蘭花兩個裡應外合,使心設計。蘭花便在朱十老面前,假意撇清說;“小官人幾番調戲,好不老實!”朱十老平時與蘭花也有一手,未免有拈酸之意。邢權又將店中賣下的銀子藏過,在朱十老面前說道:“朱小官在外賭博,不長進,櫃裡銀子幾次短少,都是他偷去了。”初次朱十老還不信,接連幾次,朱十老年老糊塗,沒有主意,就喚朱重過來,責罵了一場。
朱重是個聰明的孩子,已知邢權與蘭花的計較,欲待分辨,若起是非不小,萬一老者不聽,枉做惡人。心生一計,對朱十老說道:“店中生意淡薄,不消得二人。如今讓邢主管坐店,孩兒情願挑擔子出去賣油。賣得多少,每日納還,可不是兩重生意?”朱十老心下也有許可之意,又被邢權說道:“他不是要挑擔出去,幾年上偷銀子做私房,身邊積趲有餘了,又怪你不與他定親,心下怨悵,不願在此相幫,要討個出場,自去娶老婆,做人家去。”朱十老嘆口氣道:“我把他做親兒看成,他卻如此歹意!皇天不佑!罷,罷,不是自身骨血,到底黏連不上,繇去罷!”遂將三兩銀子把與朱重,打發出門。寒夏衣服和被窩都教他拿去。這也是朱十老好處。朱重料他不肯收留,拜了四拜,大哭而別。正是:
孝己殺身因謗語,申生喪命為讒言。
親生兒子猶如此,何怪螟蛉受枉冤。
原來秦良上天竺做香火,不曾對兒子說知。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門,在眾安橋下賃了一間小小房兒,放下被窩等件,買巨鎮兒鎮了門,便往長街短巷,訪求父親。連走幾日,全沒訊息。沒奈何,只得放下。在朱十老家四年,赤心忠良,並無一毫私蓄,只有臨行時打發這三兩銀子,不夠本錢,做什麼生意好?左思右量,只有油行買賣是熱間。這些油坊多曾與他識熟,還去挑個賣油擔子,是個穩足的道路。當下置辦了油擔傢伙,剩下的銀兩,都交付與油坊取油。那油坊里認得朱小官是個老實好人,況且小小年紀,當初坐店,今朝挑擔上街,都因邢夥計挑撥他出來,心中甚是不平。有心扶持他,只揀窨清的上好淨油與他,簽子上又明讓他些。朱重得了這些便宜,自己轉賣與人,也放些寬,所以他的油比別人分外容易出脫。每日所賺的利息,又且儉吃儉用,積下東西來,置辦些日用家業,及身上衣服之類,並無妄廢。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,牽掛著父親,思想:“向來叫做朱重,誰知我是姓秦!倘或父親來尋訪之時,也沒有個因由。”遂複姓為秦。說話的,假如上一等人,有前程的,要複本姓,或具札子奏過朝廷,或關白禮部、太學、國學等衙門,將冊籍改正,眾所共知。一個賣油的,複姓之時,誰人曉得?他有個道理,把盛油的桶兒,一面大大寫個“秦”字,一面寫“汴梁”二字,將油桶做個標識,使人一覽而知。以此臨安市上,曉得他本姓,都呼他為秦賣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