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醒世恆言》第十四卷 鬧樊樓多情周勝仙


朱真分付罷,出房去與娘說了一遍。
話休絮煩。夜間離不得伴那廝睡。一日兩日,不得女孩兒出房門。那女孩兒問道:“你曾見范二郎么?”朱真道:“見來。范二郎為你害在家裡,等病好了,卻來取你。”自十一月二十日頭至次年正月十五日,當日晚朱真對著娘道:“我每年只聽得鰲山好看,不曾去看,今日去看則個,到五更前後,便歸。”朱真分付了,自入城去看燈。
你道好巧!約莫也是更盡前後,朱真的老娘在家,只聽得叫“有火”!急開門看時,是隔四五家酒店裡火起,慌殺娘的,急走入來收拾。女孩兒聽得,自思道:“這裡不走,更待何時!”走出門首,叫婆婆來收拾。娘的不知是計,入房收拾。
女孩兒從熱鬧里便走,卻不認得路,見走過的人,問道:“曹門裡在那裡?”人指道:“前面便是。”迤逶入了門,又問人:“樊樓酒店在那裡?”人說道:“只在前面。”女孩兒好慌。若還前面遇見朱真,也沒許多話。
女孩兒迤逶走到樊樓酒店,見酒博士在門前招呼。女孩兒深深地道個萬福。酒傅士還了喏道:“小娘子沒甚事?”女孩兒道:“這裡莫是樊樓?”酒博士道:“這裡便是。”女孩兒道:“借問則個,范二郎在那裡么?”酒博士思量道:“你看二郎!直引得光景上門。”酒博士道:“在酒店裡的便是。”女孩兒移身直到櫃邊,叫道:“二郎萬福!”范二郎不聽得都休,聽得叫,慌忙走下櫃來,近前看時,吃了一驚,連聲叫:“滅,滅!”女孩兒道:“二哥,我是人,你道是鬼?”范二郎如何肯信?一頭叫:“滅,滅!”一隻手扶著凳子。卻恨凳子上有許多湯桶兒,慌忙用手提起一隻湯桶兒來,覷著女子臉上手將過去。你道好巧!去那女孩兒太陽上打著。大叫一聲,匹然倒地。慌殺酒保,連忙走來看時,只見女孩兒倒在地下。性命如何?正是:小園昨夜東風惡,吹折江梅就地橫。
酒博士看那女孩兒時,血浸著死了。范二郎口裡兀自叫:“滅,滅!”范大郎見外頭鬧吵,急走出來看了,只聽得兄弟叫:“滅,滅!”大郎問兄弟:“如何做此事?”良久定醒。問:“做甚打死他?”二郎道:“哥哥,他是鬼!曹門裡販海周大郎的女兒。”大郎道:“他若是鬼,須沒血出,如何計結?”去酒店門前鬨動有二三十人看,即時地方便入來捉范二郎。范大郎對眾人道:“他是曹門裡周大郎的女兒,十一月已自死了。
我兄弟只道他是鬼,不想是人,打殺了他。我如今也不知他是人是鬼。你們要捉我兄弟去,容我請他爺來看屍則個。”眾人道:“既是恁地,你快去請他來。”
范大郎急急奔到曹門裡周大郎門前,見個奶子問道:“你是兀誰?”范大郎道:“樊樓酒店范大郎在這裡,有些急事,說聲則個。”奶子即時入去請。不多時,周大郎出來,相見罷。
范大郎說了上件事,道:“敢煩認屍則個,生死不忘。”周大郎也不肯信。范大郎閒時不是說謊的人。周大郎同范大郎到酒店前看見也呆了,道:“我女兒已死了,如何得再活?有這等事!”那地方不容範大郎分說,當夜將一行人拘鎖,到次早解入南衙開封府。包大尹看了解狀,也理會不下,權將范二郎送獄司監候。一面相屍,一面下文書行使臣房審實。作公的一面差人去墳上掘起看時,只有空棺材。問管墳的張一、張二,說道:“十一月間,雪下時,夜間聽得狗子叫。次早開門看,只見狗子死在雪裡,更不知別項因依。”把文書呈大尹。
大尹焦躁,限三日要捉上件賊人。展個兩三限,並無下落。好似:金瓶落井全無信,鐵槍磨針尚少功。
且說范二郎在獄司間想:“此事好怪!若說是人,他已死過了,見有入殮的仵作及墳墓在彼可證;若說是鬼,打時有血,死後有屍,棺材又是空的。”展轉尋思,委決不下,又想道:“可惜好個花枝般的女兒!若是鬼,倒也罷了;若不是鬼,可不枉害了他性命!”夜裡翻來覆去,想一會,疑一會,轉睡不著。直想到茶坊里初會時光景,便道:“我那日好不著迷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