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醒世恆言》第十卷 劉小官雌雄兄弟


不想老軍受了些風寒,到下半夜,火一般熬起來,口內只是氣喘,討湯水吃。這小廝家夜晚間,又在客店裡,那處去取?巴到天明,起來開房門看時,那劉公夫妻還未曾起身。他又不敢驚動,原把門兒掩上,守在床前。少頃,聽得外面劉公咳嗽聲響,便開門走將出來。劉公一見,便道:“小官兒,如何起得早恁早?”小廝道:“告公公得知,不想爹爹昨夜忽然發起熱來,口中不住吁喘,要討口水吃,故此起得早些。”劉公道:“噯呀!想是他昨日受些寒了。這冷水怎么吃得?待我燒湯與你。”小廝道:“怎好又勞公公?”劉公便教他媽媽燒起一大壺滾湯。劉公送到房裡,小廝扶起來吃了兩碗。老軍睜著眼觀看,見劉公在旁,謝道;“難為你老人家!怎生報答?”劉公走近前道;“休恁般說。你且安心自在,蓋熱了發出些汗便好了。”小廝放倒下與他蓋好,見那被兒單薄,說道:“可知道著了寒!如何這被恁薄?怎能發的汗出?”媽媽在門外聽見,即去取出一條被絮來道:“老官兒,有被在此,你與他蓋好了。這般冷天氣,不是當要的。”小廝便來接去。劉公與他蓋得停當,方才走出。少頃,梳洗過,又走進來,問:“可有汗么?”小廝道:“我才摸時,並無一些汗氣。”劉公道:“若沒汗時,這寒氣是感的重的了,須請個太醫來用藥,表他的汗出來方好。不然,這風寒怎能勾發泄?”小廝道:“公公,身伴無錢,將何請醫服藥?”劉公道:“不消你費心,有我在此。”小廝聽說,即便叩頭道:“多蒙公公厚恩,救我父親。今生若不能補報,死當為犬馬償恩!”劉公連忙扶起道:“快不要如此,既在此安宿,我便是親人了,起忍坐視!你自去房中服侍,老漢與你迎醫。”
其日雪止天齊,街上的積雪被車馬踐踏,盡為泥濘,有一尺多深。劉公穿個木屐,出街望了一望,復身進門。小廝看劉公轉來,只道不去了,噙著兩行淚珠,方欲上前叩問,只見劉公從後屋牽出個驢兒騎了,出門而去。小廝方才放心。且喜太醫住得還近,不多時便到了。那太醫也驢兒,家人背著藥箱,隨在後面,到門首下了。劉公請進堂中,吃過茶,然後引至房裡。此時老軍已是神思昏迷,一毫人事不省。太醫診了脈,說道:“這是個雙感傷寒,風邪以入於奏理。傷寒書上有兩句歌云:‘兩感傷寒不需治,陰陽毒過七朝期。’此乃不治之症。別個醫家,便要說還可以救得。學生是老實的不敢相欺。如下,敗倒在地上,哭說道:“先生可憐我父子是個異鄉之人,怎生用帖藥救得性命,決不忘恩!”太醫扶起道:“不是我做難,其實病已犯實,教我也無奈。”劉公道:“先生,常言道:‘藥醫不死病,佛度有緣人。’你且不要拘泥古法,盡著自家意思,大了膽醫去,或者他命不該絕,就好了也未可知。萬一不好,決無歸怨你之理。”先生道:“既是長者恁般說,且用一帖藥看。若吃了發得汗出,便有可生之機,速來報我,再將藥與他吃。若沒汗時,這病就無救了,不消來覆我。”教家人開了藥箱兒,撮了一帖藥劑遞與劉公道:“用生薑為引,快煎與他吃。這也是萬分之一,莫做指望。”劉公接了藥,便去封出一百文錢,遞與太醫道:“些少藥資,全為利市。”太醫必不肯受而去。劉公夫妻兩口,親自把藥煎好,將到房中與小廝相幫,扶起吃了,將被沒頭沒腦的蓋下。小廝在旁守候。劉公因此事忙亂一朝,把店中生意都耽擱了,連飯也沒功夫去煮。直到午上,方吃早膳。劉公去喚小廝吃飯。那小廝見父親病重,心中荒急,哪裡要吃。在三勸慰,才吃了半碗。看看到碗,摸那老軍身上,病無一些汗粒。那時連劉公也慌張起來。又去請太醫時,不肯來了。準準到七日,嗚呼哀哉。正是:三寸氣在千般用,一日無常萬事休。
可憐那小廝申而哭倒在地。劉公夫婦見他哭的悲切,也涕淚交流,扶起勸道:“方小官,死者不可覆生,哭之無益。你且將小廝雙膝跪下哭告道:“兒不幸,前年喪母,未能入土,故與父謀歸原籍,求取些銀兩來殯葬。不想逢此大雪,路途艱楚。得遇恩人,賜以酒飯,留宿在家,以為萬千之幸。誰料皇天不佑,父忽聚病。又蒙恩人延醫服藥,日夜看視,勝如骨肉。只指望痊癒之日,圖報大恩,那知竟不能起,有負盛意!此間舉目無親,囊乏錢鈔,衣棺之類,料不能辦,欲求恩人借數尺之土,把父骸掩蓋,兒情願終身為奴僕,以償大恩,不識恩人肯見允否?”說罷,拜伏在地。劉公扶起道:“小官人修慮!這送終之事,都在於我,豈可把來窩葬?”小廝又哭拜道:“得求隙地埋骨,以出望外,豈敢復累恩人費心壞鈔!此恩此德,教兒將何補報?”劉公道:“這是我平昔自願,那望你的報償!”當下忙忙的取了銀子,便去買辦衣捻棺木,喚兩個土工來,收拾入殮過了。又備更飯祭鄭,焚化紙錢,那小廝悲慟,自不必說。就抬到屋後空地埋葬好了。又立一個碑額,上寫“龍虎衛軍士方勇之墓”。諸事停當,小廝向劉公夫婦拜謝。過了兩日,劉公對小廝道:“我欲要教你回去,訪問親族,來搬喪回鄉,又恐怕你年紀幼小,不認得路途。你且暫住我家,俟有識熟的在此經過,托他帶回故鄉,然後徐圖運柩回去。不知你的意下何如?”小廝跪下泣告道:“兒受公公如此大恩,地厚天高,未曾報得,豈敢言歸!且恩人又無子嗣,兒雖不才,倘蒙不棄,收充奴僕,朝夕服侍,少效一點孝心。萬一恩人百年之後,亦堪為墳前拜掃之人。那時到京取回先母遺骨,同父骸葬於恩人墓道之側,永守於此,這便是兒之心愿。”劉公夫婦大喜道:“若得你肯如此,乃天賜與我為嗣!豈有為奴僕之理!今後當以父子相稱。”小廝道:“即蒙收留,即今日就拜爹媽。”便兩椅兒居中放下,請老夫婦坐了。四雙八拜,認為父子,遂改姓為劉。劉公又不忍沒其本姓,就將方字為名,喚做劉方。自此日夜辛勤,幫家過活,奉侍劉公夫婦,極其盡禮孝敬。老夫婦也把他如親生一生一般看待。有詩為證:劉方非親是親,劉德無子有子。小廝事死事生,老軍雖死不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