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醒世恆言》第十卷 劉小官雌雄兄弟


時光似箭,不覺劉方在劉公家裡己過了兩個年頭。時值深秋,大風大雨,下了半月有餘。那運河內的水,暴漲有十來丈高下,猶如百沸湯一般,又緊又急。往來的船隻壞了無數。一日什後,劉方在店中收拾,只聽得人聲鼎沸。他只道甚么火發,忙來觀看,見岸上人捱擠不開,都望著河中。急走上前來看時,卻是上流頭一隻大客船,被風打壞,淌將下來。船之人,飄溺己去大半,餘下的抱桅攀舵,呼號哀泣,只叫‘救人’!那岸上看的人,雖然有救撈之念,只是風水利害,誰肯從井救人。眼看他一個個落水,口中只好叫句‘可憐’而已。忽然一陣大風,把那船吹近岸旁。岸上人一齊喊聲‘好了’!頃刻挽撓釣子二十多張,一齊都下,搭住那船,救起十數多人,各自分頭投店內。有一個少年,年紀不上二十,身上被挽釣摘傷幾處,行走不動,倒在地下,氣息將絕,尚緊緊抱住一隻竹箱,不肯放舍。劉方在旁睹景情,觸動了自己往年冬間之事,不覺流下淚來,想道:‘此人之苦,正與我一般。我當時若沒有劉公時,父子屍骸不佑歸於何處矣。這人今日卻便沒人憐救了,且回去與爹媽說知,救其性命。’急急轉家,把上項事報知劉公夫婦,意欲扶他回家調養。劉公道:‘此是陰德美事,為人正該如此。’劉媽媽道:‘何不就同他來家?’劉方道:‘未曾稟過爹媽,怎敢擅便?’劉公道:‘說那裡話!我與你同去。’父子二人,行至岸口,只見眾人正圍著那少年觀看。劉公分開眾人,捱身而入,叫道:‘小官人,你掙扎著,我扶你到家去將息。’那少年睜眼看了一看,點點頭兒。劉公同劉方向前攙扶。一個年幼力弱,一個年老力衰,全不濟事。旁邊轉過一個軒刺的後生道:‘老人家閃開,待我來。’向前一抱,輕輕的就扶了起來。那後生在右,劉公在左,兩旁挾住膊便走。竹年雖然說話不出,心下卻甚明白,把嘴弩著竹箱。劉方道:‘這箱子待我與你馱了。’把來背在肩上,在前開路。眾人閃在兩邊,讓他們前行,隨後便都跟來看。內中認得劉公的,便道:‘還是劉長者有些義氣。這個異鄉落難之人,在此這一回,並沒有個慈悲的,肯收留去,偏他一曉得了便攙扶回家。這樣人,真箇世間少有!只可惜無個兒子,這也是天公沒分曉。’又有道:‘他雖沒有親兒,如今承繼這劉方,甚是孝順,比嫡親的尤勝,這也算是天報他了。’那不認得的,見他老夫老妻自來攙扶,一個小廝與他馱了竹箱,就認做那少年的親族。以後見土人紛紛傳說,方才曉得,無不讚嘆其義。還有沒肚子的人,稱量他那竹箱內有物無物,財多財少。此乃是人面相似,人心不同,不在話下。且說劉公同那後生扶少到家,向一間客房裡放下。劉公叫聲‘勞動’,後生自去。劉方把竹箱就放在少年之旁。劉媽媽連忙去取乾衣,與他換下濕衣,然後扶在鋪上。原來落水人吃不得熱酒,劉公曉得這道數,教媽媽取釅酒略溫一下,盡著少年痛飲,就取劉方的臥被,與他蓋了,夜間就教劉方伴他同臥。到次早,劉公進房來探問。那少年己覺健旺,連忙掙紮起來,要下床稱謝。劉公急止住道:‘莫要勞動調養身子要緊!’那少年便向枕上叩頭道:‘小子乃垂死之人,得蒙公公救拔,實再生之公母。但不知公尊姓?’劉公道:‘老拙姓劉。’少年道:‘原來與小子同姓。’劉公道:‘官人那裡人氏?’少年答道:‘小子劉奇,山東張秋人氏。二年前,隨公三考在京。不幸遇了時疫,數日之內,公母俱喪,無力扶柩還鄉,只得將來火化。’指著竹箱道:‘奉此骸骨歸葬,不想又遭此大難。自分必死,天幸得遇恩人,救我之命。只是行李俱失,一無所有,將何報答大恩?’劉公道:‘官人差矣!不忍之心,人皆有之。救人一命,勝造七級浮屠。若說報答,就是為利了,豈是老漢的本念!’劉奇見說,愈加感激。將息了兩日,便能起身,向劉公夫婦叩頭泣謝。那劉奇為人溫柔俊雅,禮貌甚恭。劉公夫婦十分愛他。早晚好酒好食管待。劉奇見如此殷,心上好生不安。欲要辭歸,怎奈釣傷之處潰爛成瘡,步履不便,身邊又無盤費,不能行動,只得權且住下。正是:不戀故鄉生處好,受恩深處便為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