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醒世恆言》第十八卷 施潤澤灘闕遇友


說這蘇州府吳江縣離城七十里,有個鄉鎮,地名盛澤,鎮上居民稠廣,土俗淳樸,俱以蠶桑為業。男女勤謹,絡緯機抒之聲,通宵徹夜。那市上兩岸綢絲牙行,約有千百餘家,遠近村坊織成綢匹,俱到此上市。四方商賈來收買的,蜂攢蟻集,挨擠不開,路途無佇足之隙;乃出產錦繡之鄉,積聚綾羅之地。江南養蠶所在甚多,惟此鎮處最盛。有幾句口號為證:東風二月暖洋洋,江南處處蠶桑忙。蠶欲溫和桑欲乾,明如良玉發奇光。繰成萬縷千絲長,大筐小筐隨絡床。美人抽繹沾唾香,一經一緯機杼張。咿咿軋軋諧宮商,花開錦簇成匹量。莫憂八口無餐糧,朝來鎮上添遠商。
且說嘉靖年間,這盛澤鎮上有一人,姓施名復,渾家喻氏,夫妻兩口,別無男女。家中開張綢機,每年養幾筐蠶兒,妻絡夫織,甚好過活。這鎮上都是溫飽之家,織下綢匹,必積至十來匹,最少也有五六匹,方才上市。那大戶人家積得多的便不上市,都是牙行引客商上門來買。施復是個小戶兒,本錢少,織得三四匹,便去上市出脫。一日,已積了四匹,逐匹把來方方折好,將個布袱兒包裹,一徑來到市中。只見人煙輳集,語話喧闐,甚是熱鬧。施復到個相熟行家來賣,見門首擁著許多賣綢的,屋裡坐下三四個客商。主人家貼在櫃身里,展看綢匹,估喝價錢。施復分開眾人,把綢遞與主人家。主人家接來,解開包袱,逐匹翻看一過,將秤準了一準,喝定價錢,遞與一個客人道:“這施一官是忠厚人,不耐煩的,把些好銀子與他。”那客人真箇只揀細絲稱準,付與施復。施復自己也摸出等子來準一準,還覺輕些,又爭添上一二分,也就罷了。討張紙包好銀子,放在兜肚裡,收了等子包袱,向主人家拱一拱手,叫聲有勞,轉身就走。
行不上半箭之地,一眼覷見一家街沿之下,一個小小青布包兒。施復趲步向前,拾起袖過,走到一個空處,打開看時,卻是兩錠銀子,又有三四件小塊,兼著一文太平錢兒。把手攧一攧,約有六兩多重。心中歡喜道:“今日好造化!拾得這些銀子,正好將去湊做本錢。”連忙包好,也揣在兜肚裡,望家中而回。一頭走,一頭想:“如今家中見開這張機,盡勾日用了。有了這銀子,再添上一張機,一月出得多少綢,有許多利息。這項銀子,譬如沒得,再不要動他。積上一年,共該若干,到來年再添上一張,一年又有多少利息。算到十年之外,便有千金之富。那時造什麼房子,買多少田產。”正算得熟滑,看看將近家中,忽地轉過念頭,想道:“這銀兩若是富人掉的,譬如牯牛身上拔根毫毛,打什麼緊,落得將來受用;若是客商的,他拋妻棄子,宿水餐風,辛勤掙來之物,今失落了,好不煩惱!如若有本錢的,他拚這帳生意扯直,也還不在心上;儻然是個小經紀,只有這些本錢,或是與我一般樣苦掙過日,或賣了綢,或脫了絲,這兩錠銀乃是養命之根,不爭失了,就如絕了咽喉之氣,一家良善,沒甚過活,互相埋怨,必致鬻身賣子,儻是個執性的,氣惱不過,骯髒送了性命,也未可知。我雖是拾得的,不十分罪過,但日常動念,使得也不安穩。就是有了這銀子,未必真箇便營運發積起來。一向沒這東西,依原將就過了日子。不如原往那所在,等失主來尋,還了他去,到得安樂。”隨復轉身而去,正是:多少惡念轉善,多少善念轉惡。
勸君諸善奉行,但是諸惡莫作。
當下施復來到拾銀之處,靠在行家櫃邊,等了半日,不見失主來尋。他本空心出門的,腹中漸漸飢餓,欲待回家吃了飯再來,猶恐失主一時間來,又不相遇,只得忍著等候。少頃,只見一個村莊後生,汗流滿面,闖進行家,高聲叫道:“主人家,適來銀子忘記在柜上,你可曾檢得么?”主人家道:“你這人好混帳!早上交銀子與了你,這時節卻來問我,你若忘在柜上時,莫說一包,再有幾包也有人拿去了。”那後生連把腳跌道:“這是我的種田工本,如今沒了,卻怎么好?”施復問道:“約莫有多少?”那後生道:“起初在這裡賣的絲銀六兩二錢。”施復道:“把什麼包的?有多少件數?”那後生道:“兩整錠,又是三四塊小的,一個青布銀包包的。”施復道:“恁樣,不消著急。我拾得在此,相候久矣。”便去兜肚裡摸出來,遞與那人。那人連聲稱謝,接過手,打開看時,分毫不動。